弘治皇帝朝方繼藩一笑,只是這笑容,顯得有些意味深長,他將奏疏交給蕭敬。
蕭敬會意,將彈劾的奏疏交給了方繼藩。
方繼藩只草草看過。
弘治皇帝道:“方卿家的門生竟然毆打上官,除此之外,還大鬧兵部,而今遭人彈劾,朕想問問你的看法。”
馬文升和沈文二人都看著方繼藩,不露聲色。
方繼藩正色道:“學生門生之中,徐經是資質最差的一個。”
這家伙…看來是想斷臂求生了…
誰知方繼藩卻接著道:“可是臣以為,徐經是對的。”
“什么?”弘治皇帝本來是想給方繼藩一個臺階下的,你口頭批評一下徐經,然后乖乖的給他認個罪,這事兒,不就過去了嗎?
方繼藩道:“他是臣的門生,臣選擇相信他,用臣的人格為他做保,陛下,倘若這兵部事關西洋的文牘當真有誤呢?朝廷現在要不惜一切代價下西洋,一旦船隊出現任何問題,尤其是海圖有任何的錯誤,這將會導致巨大的災難啊。在茫茫的大海之中,任何差池,哪怕是一個島嶼標錯,也將是致命的,這里頭關系著的,甚至是許多人的性命。所以臣認為,臣的門生并沒有錯。”
“毆打上官,也沒有錯?”弘治皇帝凝視著方繼藩。
方繼藩想了想道:“他的脾氣是火爆了一些,可倘若事實證明臣的門生是對的呢?那么他就不是無故毆打上官,而是為了社稷,為了朝廷的大策,而與庸官不依不饒,這是義舉,大明能有這樣的官員,實是陛下之幸,壯哉!”
弘治皇帝眉一挑,看了看馬文升。
馬文升咳嗽了一聲道:“兵部這兒絕不會出錯的…”
方繼藩立馬打斷道:“有沒有錯,不試怎么知道?朝廷要建造艦隊,可等艦隊制造出來,怕還需要幾年的功夫,既然如此,何不讓人先行出海探索航道呢?說起來,畢竟我大明已有近百年不曾下西洋了,如此貿然出海,實在不妥。”
出海…
就如行軍打仗,需要有先鋒在前一般。
朝廷這里,幾艘海船還是湊得起的,組成一個小船隊,先去探探路,似乎…也是穩妥的辦法。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地道:“馬卿家怎么看?”
“新建伯所言,不是沒有道理,可以試一試,臣建議,兵部可搜羅幾艘海船派人出海,沿著三寶太監的航路,先行下西洋,作為試探。”
弘治皇帝點了點頭,不由道:“你們看,這不是很好嗎,集思廣益,為這等小事,爭吵什么?知行合一,哈哈,與其在此爭論,不妨俯身去做嘛,方卿家,你和你的門生天天說什么知行合一,你看,現在不就是如此嗎?不去試一試,怎么知道好壞呢?”
“…”方繼藩已經懶得去解釋這知行合一和自己無關了,不要臉就不要臉吧,本少爺剽竊門生的知識成果,咋了,再說,這又不是他故意的,不是?
只是…弘治皇帝張口即來了這么一句‘知行合一’,卻是令一旁的沈文眉眼一跳,冷不丁的打了個寒顫。
陛下何時也將這些新學的詞匯掛在嘴邊了?
不過對這件事,方繼藩卻有不同的建議:“既是試一試,那也該派出兩隊海船,一隊按著三寶太監的海路,另一隊可以按著臣的門生徐經的海路。否則,一旦兵部的船隊沉沒…”
“新建伯!”馬文升打斷方繼藩,你這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啊,兵部的船隊沉沒…哼,真真欺人太甚!
馬文升忍不住道:“朝廷已經許多年不曾出海,兵部能征用的海船有限,不過區區三艘而已,只怕再難勻出艦船建立第二支艦隊了。”
弘治皇帝看了看馬文升,再看看方繼藩。
方繼藩則道:“臣也是為了朝廷設想嘛,這件事的爭議不就是在航路上嗎,若是不各個航路都試一試,那么這爭議便永遠不會休止,陛下…”
“這…”弘治皇帝頗為頭痛起來。
馬文升正色道:“陛下,兵部的能力有限啊,而要出海,三艘海船,本就捉襟見肘,不能再少了,所以兵部只能供應兵部所需。”
弘治皇帝手指頭敲打著案牘,馬文升的堅持,其實也不是沒有道理,畢竟這么多年沒有出海,海船稀少,能征調的,可能就是備倭衛的幾艘老舊海船而已…所以…
方繼藩卻是打定了主意在這事上不依不饒,意見是自己提的啊,提完了,你們兵部就想將人踹開,自己去玩了,這說不過去。
方繼藩便道:“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五軍都督府在天津衛那兒查禁了一些私商的海船,不如…”方繼藩頓了一下,接著道:“就將這幾艘私船作為先鋒…”
馬文升一聽,頓時覺得方繼藩有些異想天開,那些私船,可不比朝廷僅剩下的官方大海船,官船龐大,雖擠不上文皇帝時的大福船,卻也是極為氣派的。上頭可配屬的人員也多,既是以朝廷的名義去西洋走一走,只有此等官船,才能彰顯大明的威儀。
可你方繼藩,就拿著這么幾艘私船出去,掛上大明的旗幟,這是什么鬼?
我大明在西洋,曾經也是有頭有臉的人,你方繼藩要點臉好嗎?
馬文升連忙道:“陛下,這私船船體狹小,獐頭鼠目,賊眉鼠眼,臣以為…若是懸掛我大明旗幟出航,難免…”
這一句話,算是說到了點子上了。
弘治皇帝也是要臉的人啊。
方繼藩卻是不以為意,你們都要臉,可我方繼藩不要臉可以不?
方繼藩便道:“這個容易,就以東宮的名義征用這些私船,也不懸掛我大明的旗幟,便以西山的名義出航,由臣的門生徐經親自押隊,所有補給、人員,都由東宮負責遴選,陛下以為如何?”
沈文一直默不作聲的一旁聽著,現在卻是一拍大腿,眼睛發亮,臉色也頓時顯得神采飛揚起來,連忙道:“這是好主意,新建伯此舉,既成全了朝廷的體面,又為下西洋開了先河,新建伯果然不愧是足智多謀,佩服!佩服!”
徐經居然也要下西洋,這就真的太好了。
如此,翰林院就又少了個一個禍害了,不亦快哉啊。
弘治皇帝也是笑了,道:“那么就如此吧,此事,就交由太子和方繼藩去辦。”
總算得到了想要的效果了,方繼藩心滿意足的道了一聲遵旨。
從暖閣里出來的時候。
馬文升顯得很不愉快,陛下恩準了方繼藩的建議,這等于是對兵部沒有絲毫的信任可言了。
雖說兵部從前是辦砸了一些事,可連這一點信任都沒有了嗎?
作為兵部尚書,他覺得陛下對自己的信任,已漸漸流失了。
“馬公…”
身后,聽到有人呼喚他。
馬文升駐足,回眸一看,便見沈文氣喘吁吁的追了上來。
馬文升鐵青著臉道:“沈公,你…你…”、
言外之意,很是責怪沈文方才在御前極力支持方繼藩出海。
下西洋,本是兵部的事,和東宮有啥關系?居然還打著西山的招牌…這…哎…
沈文訕笑道:“馬公,還請見諒,老夫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啊,你想想看,那徐經是個愣頭青,在翰林院里揍了上官,翰林院上下,人人自危啊,老夫身為大學士,把事情強壓下去,不知道的人還以為老夫怕了徐經身后的方繼藩…”
“怎么,難道沈公不怕方繼藩嗎?”馬文升反問,語中帶著幾許諷刺的意味。
“…”沈文則是有點生氣了,打人不打臉,能不能不要這么直接。
“哎…”沈文總算按住了心里的不高興,搖搖頭道:“現在徐經那小子能下海,多好呀,這沒有一年半載也回不來了,總而言之,這也不是壞事嘛,馬公息怒。不過說起來,老夫倒是很擔心一件事,方才你聽陛下提到了知行合一嗎?馬公啊,莫非這陛下,近來也學了新學?太子殿下可是隔三差五的往西山跑啊,這實在令人擔憂…”
馬文升很不在乎的樣子:“沒什么可擔憂的,自有宋以來,冒出來的新學不知多少,可有一個能取程朱而代之嗎?只要科舉考的還是程朱,天下的讀書人就得捧著程朱來讀,你看,過幾日,不就是鄉試了嗎?去西山的讀書人,老夫略知一些底細,都是屢試不弟的讀書人罷了,他們考不中又有什么用?考不中便是白身,至多也就是個秀才,有什么可慮的?”
馬文升這樣一說,沈文稍稍的放下了一些心。
沒錯,作八股,還是得用程朱,考不中,新學也不過是一些沒有前途的讀書人自娛自樂的游戲而已。
不過談到這些,他倒是想起了一件事來:“不知今年,劉公的公子是否參加鄉試?他已考了五次,俱都明落孫山了,哎,劉公福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