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天上下起了大雪,雪花猶如鵝毛一般飄散而下,讓整個天地都籠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一座宛如冰封的雄關,卻是顯露出了輪廓,這雄關橫在一片蒼茫的群山峻嶺之間,宛如臥龍龍首,格外的巍峨。
在這雄關之外,一個腳步蹣跚,背著巨大包袱的人,顯得格外的渺小。
猶如螻蟻一般,此人邊走,邊疲累地喘著粗氣。
他身上已被飄雪覆蓋了,即便是裸露出來的衣物,也早已是污濁不堪,宛如一塊沾滿了泥的拖布。
他迎著冰刺般的寒風,艱難地在雪中行走,留下了一串深深的足印。
只見那眉眼,似乎已經凍得僵硬,只有口里還呵著白氣。
身后的包袱下頭,居然結成了幾個冰凌,他走一步,冰凌就顫一顫,可他依舊咬著牙關,艱難地負重而行。
終于,他的眼白一收,幾乎沒有神采的瞳孔猛地朝上一抬。
他看到了雄關,這一刻…
他哭了。
終于…身子再也支撐不住,背在身后的包袱一抖,鏗鏘落地,無數的鍋碗瓢盆,以及窩頭、咬了一半的蒸餅,統統散落在了雪地里。
他是劉瑾。
那個匆匆跑出了錦州城,卻尋覓不到歐陽志的劉瑾,那個一路追了十幾里,又不甘心回錦州,原以為歐陽志理應就在前方,所以咬著牙繼續狂追的劉瑾。
那個跑了數十里之后,才發現自己極可能走錯了方向,卻不得不繼續前行的劉瑾。
那個好不容易尋到了一處驛站,終于松了口氣,沖進了驛站里,自報了身份,結果卻發現自己的票牌在歐陽志隊伍里的劉瑾。
那個被驛站里的差役打了出去,流落在荒野,一定要回到關內的劉瑾。
那個在沿途偷人食物、衣物,結果被莊戶拿著耙子帶著看門惡犬追了幾里路,卻嗖的一下跑得飛快,甩掉了莊戶和惡犬的劉瑾。
那個一路乞丐,拿著鍋碗,蓬頭垢面,曾在街市上哭嚎著說行行好吧的劉瑾。
那個因吃了霸王餐,而被揍得頭破血流,最后在客棧里,在刺骨的天氣里刷了幾天盤子的劉瑾。
那個依舊不改初衷,牢記使命,依然南下,拒絕了一個好心老婦收留的劉瑾。
他…要活著。
要回去。
他終于明白,為何自己的父親要請人切了自己的,送進宮里,他心里竟開始沒有了怨恨。
他抬著頭,看著這屹立在白茫茫天地間的雄關,感到說不出的親切,過了這道關,便是兩個世界,一面天堂,一面地獄。
可此刻,他依舊還是想哭…于是無聲的在雪地里嗚咽。
咱…劉瑾…回來了!
然后,他收了淚,起來,佝僂著身子,將地上的窩頭、破碗、瓷碟、鐵鍋、還有半個饅頭,統統的撿了起來,包袱熟稔的一卷,又背在了身上。蓬頭垢面的他,努力的用手抹了抹頭,于是露出了一張滿是鍋灰的臉。
他昂著首,目光透著堅定,而后一瘸一拐的,繼續朝著山海關闊步而去。
這漫天的風雪之下,那蒼茫一片猶如山水畫留白一般的雪地里,重新又出現了一道新的足印,足印緩緩的延伸至遠方,最終,鵝毛的雪花又掩蓋了一切的足跡。
東緝事廠,一個短裝打扮的人匆匆的進去,片刻之后,一個東廠的檔頭便匆匆出來,飛馬至午門,早有一個宦官在此翹首等待。
那檔頭在門洞里與宦官耳語了幾句,宦官會意,飛快的朝著宮中的深處狂奔而去。
整個東廠,猶如一個老舊的機械,可一旦開動,卻瘋狂的開始運轉起來。
老祖宗雖沒有挨罵,可據說,當著陛下的面,連續幾個不知,讓老祖宗氣悶得幾宿沒睡好。
尋常人若是生氣,至多也不過是回家打一打婆娘罷了。
可老祖宗若是氣得寢食難安,兒孫們則是戰戰兢兢,他們知道,再不賣氣力,會死人的,死的不是別人,是自己。
“干爹…”小宦官已氣喘吁吁的跪在了司禮監的值房。
此時,蕭敬正靠在椅上,臉色鐵青,一雙眼睛浮顯著怒氣,數個宦官則弓著身子,大氣不敢出的擁蹙著蕭敬。
地上,散落的乃是幾封內閣送來的擬票,按規矩,內閣擬票,司禮監批紅,當然,中途還有一個程序,還有皇帝陛下朱批,可天下的事,多如牛毛,并非是什么雞毛蒜皮的小事都需皇帝親自處置,因而,這些事就落在了司禮監的頭上。
倘若皇帝懶惰,可能連大事都不肯理了,統統都推給司禮監決定,那么勢必司禮監將權勢滔天,因為天下的事務,俱都掌握在他們的手里。
可若是皇帝勤政,司禮監能做的,也不過是協助皇帝,處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罷了。
天下的事,無論大小,只要送進了宮里來的,哪怕只是微不足道,在滿朝君臣們眼里不過是舉手之勞,可只要到了宮外,事實上,就是關系著數千數萬人的大事,決定了無數人的生死榮辱。
現在,蕭敬發了脾氣,他惡狠狠地瞪著司禮監的一個大太監,怒斥道:“狗一樣的東西,留你有何用?早就說了,陛下批紅的奏疏也需核驗一遍,你沒有眼睛嗎?如此至關重要的批紅,你眼皮子都不抬,就發出去了?”
大太監誠惶誠恐地跪下,淚水漣漣地道:“奴婢萬死。”
而這個剛自午門來的小宦官,正正是救了他。
這幾日,蕭公公的脾氣不好啊,這也是人所共知了。
小宦官趴在地上道:“干爹,土豆…查到了。”
一下子的,蕭敬打了個激靈,再沒心思去管顧那大太監了,只朝人使了個眼色。
眾宦官會意,連忙收拾了地上散落的票擬,紛紛退了出去。
司禮監里,只留下了蕭敬和小宦官。
蕭敬心里壓抑著激動,顯出風淡云輕的樣子,慢吞吞地端起了茶盞,揭開茶蓋子,吹了吹茶盞中的茶沫兒,才輕輕地吐出了兩個字:“說吧。”
這小宦官便如實道:“這土豆,乃太子、新建伯、豐城伯所種植,據說已經熟了,可以吃,也可以當口糧…”
“可以當口糧?”蕭敬驚訝地道,努力擺出來的淡然終于繃不住了。
他突然意識到,為何…陛下會提到土豆了。
若是尋常的東西,陛下自是不會在意的,即便是南方送來的龍眼以及其他稀罕的東西,陛下嘗過后,至多也只是說好吃而已,有時甚至會說,若只是因口舌之YU,而千里送來此等東西,實是糟踐,因而杜絕了龍眼等物的上貢。
可口糧就不一樣了。
蕭敬可清楚的記得,當初紅薯出現的時候,引發了朝廷何等的震動。
而陛下,又為此開心了多久。
他瞇著眼,眼眸里閃過了一道光。
漸漸的…他開始有了一丁點頭緒了:“和紅薯一樣?”
小宦官道:“比紅薯好,據說…紅薯還不能完全取代口糧,在西山那兒,有人傳聞,說是紅薯可以作為輔糧,若是遇到了災年,也確實可以活人無數,可真正要將稻米和麥子取而代之,卻是不易。”
蕭敬卻是感慨道:“既便如此,也足以震驚天下了。”
小宦官則是道:“而這土豆,就完全不同了,它可以徹底替代主糧…”
蕭敬猛地眼眸一張,口里卻是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還有呢?”
小宦官想了想道:“還有…據說口味很好,太子殿下曾親自嘗過,他說…”
蕭敬已站了起來,背著手,來回踱步:“趕緊說。”
小宦官道:“殿下他說…真香!”
“真香!”蕭敬抬頭,看著房梁,他有些震驚了:“這方繼藩,還真是活該他深得陛下的寵幸了,說起來,連咱都開始喜歡他了,人家都在捯飭做文章,練弓馬,他則是反其道而行…土豆…這名兒不好,該叫神仙果才好,可見此人,是何等的惡俗,這沒在內書房里讀過書的人哪…呵呵…”
蕭敬得唇邊勾起了一絲冷笑,甚是嫌棄方繼藩的粗鄙。
蕭敬這一生最自豪的兩件事,其中一件,就是在內書房里讀過書,皇帝們想偷懶,可太監們不識字,怎么讓他們協助皇帝處理那浩瀚如山的奏疏呢?于是有人想了辦法,那就是設內書房。
負責內書房教書的乃是翰林,教授太監們讀書,當然,也不是什么太監都有機會去的,往往會精挑細選,而這些讀過書的太監,便如同讀書人中的進士一般,將來前途遠大。
蕭敬也是讀過書的人,學問還不錯,畢竟他的老師,也是一等一的翰林學士,于是多多少少也要鄙視那些粗俗的人一番,說難聽一些,你沒文化,咱就是歧視你。
可轉念一想,一下子的,他臉又像是吃了蒼蠅一般,方繼藩…會沒文化嗎?沒文化,怎么教出來這么多能干的弟子?
咋…就處處都不如人呢?
寫到劉瑾的時候,老虎覺得自己抑郁了,心情很復雜,可能代入太深了,每天寫這么多字,整個人都沉浸在書里,說實話,情緒變化很大,有時暴躁,有時傷感,老虎突然想到,自己和劉瑾,除了老虎比他多了一樣東西之外,都是苦命的娃啊,快…快來支持一下,拜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