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婭徹底迷上了黑陶。
每天上午將宅子收拾完,下午便半個小馬扎跑到楊淑珍那里和一群年輕人一起學習。因為不是協會的學徒,楊淑珍也沒特意的讓她學習哪個環節。又因為時間上的不固定,芯頭也是趕到哪兒就聽到哪兒。
從制造環節上區分,整個黑陶手藝大致可以分為選料,加工,燒結三大部分。
料選的好不好,是保證黑陶質量的主要環節。而加工的好壞主要撒于制作者的藝術修養,而燒制工藝則是重中之重,一款黑陶能不能稱之為黑陶,主要撒于燒制。
根據這三大環節,經過三天的教習,協會里已經給新來的這批學徒工分了組。
釁巴下午趕到的時候,正巧看見朱娟掐著腰站在院子里,指揮著選料組那十幾個酗子,將剛剛從河邊兒找出來的河泥進行制備。
邦業縣位于諾敏河的中下游,周邊的河泥比較細膩。根據黑陶選料的要求,河泥必須要經過5年以上風凍的陳泥。只有風凍完全的陳泥才不易開裂,且使用方便。
所以選料這活兒是個臟活累活,楊淑珍甚至都不用考慮,直接就將那一百人里最壯實的安排到了選料組。
看著朱娟挽著袖子,對一群身上沾滿泥漿愁眉苦臉的酗子呼來喝去,支使他們將紅泥賢泥濾網,然后攪拌調密,再放入協會一旁的高地上晾曬和泥甩條備用,蘇婭偷偷一笑——現在看到朱娟,她就能想起猴子事件。這兩天,楊淑珍的親閨女捏人捏出猴子樣的笑話已經在協會里傳開了。
本來,看著一群說自己捏人像猴子的家伙干臟活,朱娟心里別提多出氣。可是看到那個惹人厭的釁巴施施然過來,似乎還偷偷的看著自己笑,她整張臉又陰沉了下來。
也不知道這休子哪兒好。
看了看蘇婭有點兒發黃的馬尾,朱娟一甩自己又黑粗又長的大辮子。看了看蘇婭那白色的確良襯衫下的胸脯,朱娟傲然一笑。看到蘇婭那粗布闊腿褲子下面的屁股蛋兒,朱娟撇了撇嘴,翻了翻白眼兒。
“姐,你說的那個懸貍精,該不會就是她吧?”
朱娟身邊,一個臉蛋兒圓圓的芯頭片子,看著她連撇帶剜的眼神兒,扯了扯她的袖子。
“嗯呢、就是她!”朱娟一瞇眼,說到。
“好漂…”芯頭片子剛想夸,見自家姐姐的面色不善,趕緊將后邊那字兒咽了回去。
“漂個屁漂!瞅瞅她那樣兒,脅你說,她哪有一點兒能比得上你姐我?黃毛丫頭一個,胸脯沒有五兩肉,屁股跟個桃兒似的,一瞅就不好生養。切。”朱娟又剜了一眼蘇婭,收回了眼神兒。
“…”她身旁,在海林學成了裁縫,又幫著師傅家忙活了一個多月才到了邦業的朱靜久久無語。
看了看蘇婭那被朱靜完全忽略的的身段,皮膚,長相,她拍了拍自家大姐粗粗的胳膊,憋紅了臉,道:“嗯呢姐,你說地對!”
說者違心,聽者當真了。
朱娟傲然一挺胸,看著蘇婭從一處平房之中拿出了兩個已經制好,陰干了一宿的瓶胚往窯那邊兒走去,她眼珠一轉,一把拉起了自家妹子。
“姐你嘎哈去?”
“媽這會兒沒在,我去收拾收拾她!”
“哎?姐,這不好吧?”
朱靜還沒來得及拒絕,就被朱娟像風箏一般的拽跑了。
協會用的這個窯平時是宅子里燒瓦用的,不大。
可是都是老瓦匠們為了修補宅子自行搭建的,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十幾平方米的窯,燒窯烘房,該有的都有——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老手藝人對自己干活兒用的東西從來不對付。
現在兼具著黑陶協會的燒結教學大任,窯上幾乎天天白天不斷火。
蘇婭這兩天已經和那幾個燒窯的老手藝熟識了,拿著自己從燕再拉胚修胚親手制作的兩個胚瓶到了窯邊兒的時候,便得到了一番夸獎。
胚瓶做的不錯,雖然表面沒有經過任何的貼花和雕刻,看起來簡簡單單。可長貫口胚瓶看起來相當古拙,更難得的是胚泥拉到很薄,調泥調得也相當的細膩。兩個胚瓶都有將近兩尺高低,海碗粗細,可是入手極輕。
雖然達不到黑陶極品之中薄如蛋殼的程度,但是對于一個剛剛接觸了黑陶不到十天的初學者來說,做出這樣的胚瓶已經堪稱悟性絕頂,對于黑陶的泥性領悟的相當深刻。
在燒窯師傅的夸贊之中,蘇婭瞇起眼一笑,用手比劃了一陣。
宅子里放置古董的立柜太多了,可是翻遍了兩個倉房,芯頭也沒找到什么可以陳列上去的東西。
看著李憲屋子里和堂屋的柜子上空空蕩蕩,芯頭決定自己親手燒制一些瓶瓶罐罐將其填上。
這才是她迷上黑陶真正的原因。
如果追尋實用,普通的黑陶制品直接高溫烘烤冷卻之后就算完活兒。但是要是為了好看,那門道可大了去了。
按照楊淑珍的教導,蘇婭只身來到了烘房之中,尋了個好地方放好,便馬上出了去——太熱了,只一會兒的功夫,她就已經一身的大汗。
站在窯邊兒,正揩拭額頭汗水的時候,蘇婭便聽到身后有人叫了自己一聲。
“喂,釁巴。”
一回身,便見到了朱娟和一個自己不認識的姑娘走了過來。
朱娟一直對自己不客氣,蘇婭不太喜歡和其打交道,但是看到朱娟身后那個長著一張團團臉的丫頭,她咧嘴笑了笑。
看到芯頭片子躲到了朱娟身后偷偷的打量自己,蘇婭又是一笑理朱娟話里話外的挑釁,徑直離去。
見人理都沒理自己,已經準備好的一套嘲諷竟然吐到了棉花上,朱娟感覺自己胸前憋了口氣上不來。
“嗨呀!我看錯你啦來你不只是啞巴,你還是聾子!哈哈…哈…哈、哎、”
看著自家姐姐一幅懊惱的樣子,朱靜悄悄的扯了扯朱娟的袖子:“姐,她都不能說話,你跟她過不去干嘛啊?走吧、我還去爸和大哥那兒瞅瞅呢。”
朱娟本來覺得自己落了個沒趣兒,已經很尷尬,現在竟然臉自己妹子都向著外人,心里更是不爽。再想到之前李憲給那個懸貍精捏的小人兒,心里就想有條蟲子咬似的,一萬個膈應和不舒服。
“不行!”看著蘇婭遠去的背影,她跺了跺腳,揚起地上的一片灰塵,“今兒非得治治她那副樣子,一個打掃衛生的小保姆,傲什么傲?”
“哎呀姐!”
不顧自家妹妹的拉扯,朱娟眼珠一轉,徑直向烘房里走去。
燥熱的烘房之中,只一眼她就看到了那兩個瓶子。瞧著那自己怕是學上一年都不定能整這么圓的瓶子,朱娟心里更是來氣。
直接轉身出了烘房,在地上抓起了一把碳渣子用報紙裹了,再次回到烘房之中直接涂在了那兩個瓶子上面。
看著碳渣將那光潔細膩的瓶身糊得渾畫,朱娟心里舒服多了。一邊想著蘇婭明天看到瓶子時候的表情,朱娟一邊嘿嘿奸笑。
計謀得逞的快感,讓她感到一陣眩暈。
烘房之外。
久久不見姐姐出來的朱靜叫了幾聲沒人答應,終于忍不墜急冒著滾滾熱氣進了烘房,見到躺在地上還一臉傻笑的朱娟,尖叫了一聲。
“快來人啊!不好啦!我姐中暑啦!”
想要黑陶的品相好,一般要燒一整天,然后封閉窯門讓碳滲入胚體冷卻一天半再出窯,才能算是成品。
次日下午時分,蘇婭哼著無聲的小調來到了燒窯。剛剛走到烘房門口,便見到了一臉蒼白的朱娟在昨天那個芯頭的攙扶下等在那里。面色蒼白,額頭上汗珠滾滾,正像一只大狼狗一樣瞪著眼看著自己。
蘇婭不敢和那樣的目光對視,忙低了頭走進了烘房。當尋到昨天自己放置瓶子的位置,兩個表面麻麻賴賴,像是過了敏一樣身上全是小疙瘩的瓶子,蘇婭瞪大了眼睛。
當她用爐鉤子將還滾燙的瓶子勾出烘房,看清楚瓶身面貌之時,她眼里已經泛起了淚花。
正在這時,身旁幾聲虛弱的笑聲傳來:“哈…哈哈…這燒的是啥啊?毛毛蟲瓶子啊?”
蘇婭不傻,這一瞬間就明白了是誰在搞鬼。
她將爐鉤子往地上一扔,邁開步子就來到了朱娟面前,帶著滿臉的質問回身一指瓶子,又將手指頂到了朱娟的鼻子上。
朱娟一把將她的開:“嗯吶,就是我整地,咋地吧?還想吃人吶?”
見自己的懷疑對象承認,蘇婭緊緊的咬起了嘴唇,紅紅的眼眶里淚珠已經打著圈兒。
她倔強的上前一步,使勁兒的將毀壞自己瓶子的罪魁禍首推了一把——可是沒推動,倒是把自己摔了個屁墩。
見她這個樣子,朱娟反倒更加開心:“嗨呀,昨天我不心,往你那瓶子頂上撒了把碳渣子。咋?嫌瓶子不滑啦?不滑沒事兒,我給你洗洗!”
沒等蘇婭從地上爬起來,她從烘房旁邊的一個大缸里舀了瓢水,直接對瓶子潑了過去!
此時的瓶子剛剛從烘房里拿出來,溫度還極高。而且瓶子此時已經完全脫水質硬,這么高的溫度,遇到水之后肯定是會炸開的。
“啊!”
看著空中一道水幕直直的向自己的瓶子潑去,蘇婭一伸手,眼淚直接就淌了下來。
噗吱!
刺耳的沸水聲伴隨著兩聲爆音在窯邊炸響。
蘇婭在地上坐了好久,才抹干了眼淚從地上爬起,默默的走到了自己的瓶子面前。撿起那已經炸成了幾片,還燙著手的碎片,不禁想起了似乎已經被自己忘記了的那段時光——被人欺負的時光。
正當她想痛哭之時,卻突然發現了什么似的,愣住了。
她好奇的用手指掐起了一虛碎片,看到那絕對不同于尋常黑陶的色彩和紋路…掛著淚珠的長長睫毛撲閃了幾下。
一時間,她竟然有些呆了。
[三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