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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大荒心魔經

  烏城西,郭家。

  郭家大小姐的閨房里張燈結彩,像是出嫁一樣喜慶,一道窈窕的女子身影端坐在梳妝臺的明鏡前,身后兩名侍女正為她梳妝。

  鏡里的女人薄粉敷面,膚若凝脂,璧白無瑕,一頭云鬢分兩側,垂在如刀削般的光潔雙肩上,清冷明艷如畫中仙子。

  她就是郭家的掌上明珠,郭如意。

  郭如意屏退了侍女,親手為自己的眉心畫上最后一點朱砂,便站起來推門而出。

  “爹,娘,女兒這便去了。”

  門外站著幾人,她走到一對盛裝華服的中年夫婦面前,盈盈一拜,“您二老在家中要保重身體,待女兒修行有成,一定早日回來看望。”

  她又望向旁邊一名十三四歲、虎頭虎腦的少年,摸了摸他的頭:“小虎,以后我不在家,你要聽爹爹和娘親的話,不可以惹他們生氣,聽見了嗎?”

  “知道了姐,你真啰嗦!”

  少年沖她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快走快走吧,以后你的那些玩具就都是我的了!”

  “如虎,仙師面前不得如此胡鬧。”那郭家家主訓斥了兒子一句。

  與家人互相交代了幾句以后,郭如意走到早已立在一側的鶴發老者身邊,恭聲道:“白長老,諸事已了,我們可以離開了。”

  “那少年,可已處理好了?”

  “今日已經遣人去辦了,用的是長老您給的‘見血封喉散’,應當萬無一失。”

  郭如意知道老者說的是誰,遂點了點頭,“不過,那辦事的仆從還沒回來給我報信,既然長老掛心,不如我們待會先去一趟南府——”

  “不必了,我也就隨口一提。日前我曾給那少年卜過一卦,他應活不過今日。”

  鶴發老者擺了擺手,隨后略一沉吟,道,“你是不是疑惑,我為何非讓你去要了那少年的命?”

  “…如意心中確有不解。”

  “你且不知,我教修行法門,講究心若冰清,了無掛礙。那少年是你在紅塵中的劫數,你若應劫,與他成婚也罷,但既然已與他生了仇隙,便最好殺了他一了百了,這叫破劫。否則,你的心中總存著一份與他的糾葛,心境蒙塵,不利于修行。”

  老者說著贊賞地看了她一眼,“你這丫頭心性也算果斷,正合我教法門要義,以后勤勉修行,必定前途無量。”

  “如意謝長老教誨。”

  郭如意乖巧地揖手一禮,心中卻是松了口氣,暗道虛驚一場。

  這位四方教長老姓白,名無道,雖然修為在她看來不算多么高深,但卻極為擅長卜算之術,她還曾經一度擔心,對方是不是算出了自己的跟腳,現在看來是自己想多了。

  她的心底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連父母至親都不曾告訴,只有自己知道。

  現在的這個郭如意,已經不是以前的郭如意了。

  她,是從未來重生回來的!

  郭如意的腦海中有著未來數百年的記憶,她認識這位四方教的白長老,知道他在一個月前會云游到烏城,前一世的她也是這么被發現并帶回四方教的,這一生不過循著記憶中的路線再走一遍,早有經驗的她沒有遇到任何意外,甚至還投其所好地討得了白長老的歡心,被其收為入室弟子。

  而在前世的記憶中,那個被她退婚、重傷垂死的少年南冥,后來非但沒有成為一個廢人,反而在明日的云流學宮入學測試中大放異彩,踏上了修行之路,他的修為更是一路高漲,短短幾年便完全超越了自己。

  郭如意上一世的身死,就是因為那南冥修為大成后單人匹馬屠滅了四方教,當時已為四方教教主的她拼死抵抗,卻仍然不敵他的兇威,甚至被他擄了回去,囚禁在空間寶物之中。

  她不堪忍受凌辱,于是找了個機會自盡,卻沒想到就此重生回到了現在。

  果然天道蒼茫,總有一線生機。

  這一世,她絕不會讓悲劇再次發生!

  就算是白無道沒有讓她去殺死那個少年,郭如意也不會放過他,因為她要把那個惡魔扼殺在萌芽里,讓其再無翻身的機會!

  “上一世,這白無道并沒有讓我去殺了他。這一世之所以不同,想必是因為我成了他的弟子,他對我的修行比較上心罷,卜算之術雖然神奇,但也應該算不出重生這種大詭秘…”

  郭如意冷靜地思忖著。

  如果可以的話,她很想去南家看上一眼,確認那人的死訊。不過現在主動權掌握在白無道手里,他不同意,她也沒辦法強求。

  只能日后想辦法回來看一下了。她心中暗道。

  然后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身對自己父親說道:“對了,這幾日若有一名高壯的南家仆人過來找我領賞,您記得把他留下,莫要讓他把消息傳了出去。”

  “為父曉得了。放心吧,那人走不出郭家的大門。”

  最后囑咐了一句,郭如意與白長老的身影便升上了天空,像風一樣的遠去了。

  地上的人們抬頭仰望著兩人的身影消失在天邊的晚霞里,臉上不約而同地露出欽羨的神采。

  “爹爹,娘親,我以后也要修行!我要做仙師——”

  郭如虎捏著拳頭嚷道。

  夕陽西沉。

  夜幕降臨了。

  南冥的身形一陣蠕動,就像是有無數條糾纏的蛇在表皮下游走,伴隨著令人悚然的血肉鼓脹和骨骼拉扯的聲音,他的外貌變成了“虎頭哥”的模樣。

  “虎頭哥”全名張虎頭,是南家廚房的一名劈柴工。他的體形比南冥壯實魁梧得多,滿臉橫肉的臉上胡子拉碴,若是脫了上衣再拎把斧頭,活脫脫就是個窮兇極惡的山賊頭子。

  南冥站在水井邊看了看自己的倒影,對這個形象表示十分滿意。

  隨手順了件仆從的布衣往身上一披,他踏著夜色離開了南家府邸,往那烏城西邊的郭家走去。

  東南西郭,這烏城的兩大豪族分別盤踞一方,中間還隔著一個城主府。

  南冥頂著張虎頭的馬甲走在街上,一路都沒幾個人敢與他對眼,連宜春院的老鴇見了也退避三舍,讓他有一種回到了“上一世”的錯覺。

  當他來到郭府門前,終于有兩個勇敢的門房站出來,攔住了他的去路:“站住!你是什么人,干什么的?”

  “兩位大爺,小的有個口信要帶給郭家小姐,煩請通融一下。”

  南冥咧嘴露出一絲笑容,配合他此時兇神惡煞的面容和銅鈴般的大眼,頓時變成一個標準的獰笑,嚇得兩名門房脖子一縮。

  他想了想,手上變出幾塊碎銀遞了過去,壓低聲音說,“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然而聽在兩名門房耳中,這低沉、粗重又沙啞的聲音里分明透著深深的威脅,仿佛一言不合就要扭斷自己的脖子,當下哪里敢接,連連擺手賠笑道:“我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好漢請進!”

  給銀子也不要?這和書里寫得不一樣啊,果然小說都是騙人的。

  心中默默贊嘆了一下兩名門房的高風亮節,南冥覺得為了褒揚這種優秀的品格,待會兒應該讓他們死得開心一點,弘揚正能量,人人有責。

  他不認得郭府的路,走了沒多遠,在院子里看見一個有點兒佝僂的瘦老頭,尖長的臉上兩撇八字胡,抬起下巴看人顯得分外刻薄,聽旁人稱呼其為“金管事”。

  他便走到這老頭身前,一抱拳,甕聲甕氣道:“管事的,我有事兒找你們郭大小姐,可否帶路?”

  “哪里來的莽漢,長得這般粗魯,我家小姐是你想見就能見…”

  那金管事斜乜了他一眼,本想著呵斥一番趕走,可定睛看仔細后,卻又轉了話鋒,“…等等,你莫非就是替小姐辦事兒的那人?跟我來吧。”

  金管事揮手招來兩個護院,像押送犯人一樣將南冥包圍在中間,推著他往郭府深處走去。

  走到一處偏僻無人的荒廢庭院,他們停下腳步,南冥用腳尖點了點地面,察覺到這底下竟是空的,便有些好奇。

  “你要帶我去哪兒?”

  “傻大個,你是見不到小姐的了,她已隨仙師修行去,不過臨行前與我說了你的事兒,都已安排妥當…”

  金管事慢悠悠地踱著步子,忽然一擺手,“把他關進去。好好鎖著別讓他跑了,等老爺回來定奪。”

  這話卻是對那兩個護院說的。

  后者聞言打開地上的一道暗門,暗門后露出一條石梯,兩人押送著南冥走了下去,地下竟然有著巨大的空間,一個個鐵柵牢房排列兩側,粗粗一數便有數十個之多。

  怕是誰也想不到,這郭家府邸地下居然藏著這么一個暗牢。

  私設暗牢,那可是要入獄的重罪,與豢養私兵一樣都是領主的大忌。當然,在這北祁領上的世家豪族幾乎沒有誰不這么干,只是不敢明目張膽而已。

  就南冥所知道的,其實南家也有一個,因為“他”就曾經被關進去過。

  南冥沒有任何反抗,任由兩個護院給自己的手腳套上鐐銬,然后關進了深處的牢房里。

  他隔壁的牢房有一個是空的,另一個則關著個瘋瘋癲癲的男人,正在用帶血的指甲在石壁上刻著什么,那個牢房的石壁和地磚上全都布滿了暗紅色的詭異圖案,乍一眼看去還以為是某個邪教的獻祭現場。

  南冥好奇地看了一會兒,只覺得這圖案有些眼熟,卻怎么也想不起來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他活的時間太長了,很多久遠的、無關緊要的記憶都被選擇性地遺忘,想回憶起來要花不少時間。

  這時候,隔著走廊對面的牢房里傳來一個嘶啞的聲音:“兄弟,你怎么被關進來的?能不能告訴我,外面是什么時日了?”

  “天啟九年一月。”南冥告訴了他。

  “已經九年了?時間過得可真快啊…”

  牢里那人語氣唏噓,“那郭老賊關了老子三年多!就為了我的家傳刀法秘本,可那老賊不知道,我是寧死也不會交給他的。這些年來郭家不知坑害了多少修行同道,連我兄長都死在他們手中,若我有一日能有命出去,定要手刃郭家老賊滿門!”

  許是牢獄生活太過無聊,難得有個人可以說話,這中年漢子絮絮叨叨地打開了話匣子。

  南冥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個話癆,開始后悔跟他搭話了。

  “這位兄弟,你也是被那老賊抓進來逼問絕學的吧?我跟你講,不管那老賊開出什么樣的條件,你都千萬不要屈從!不然就是死路一條!我是親眼看著的,那些交出了絕學的同道從這牢房里出去就沒有回來過,那老賊能真把他們放了?怕是都被滅口了…”

  “還有,旁邊牢房里的那個家伙,你可千萬不要搭理。他是個瘋子,還是那郭老賊的親生胞弟呢,當年不聽旁人勸告去修煉那大荒心魔經,練著練著就瘋了…”

  黑暗中南冥已經抬起了一只手,手上血絲蠕動,糾纏著膨脹成猙獰的黑色巨爪,鋒利的爪刃輕輕劃過牢房的鐵柵,就像熱刀切黃油般順滑無聲,鐵柵已然斷裂。

  巨爪穿過鐵柵后繼續前伸,像一片巨大的陰影般籠向對面的牢房,南冥打算用自己的辦法讓那個話癆安靜一點,不過對方的話讓他暫停下來。

  “大荒心魔經?”

  “沒錯!就是那本無論如何都不能練的禁法…你不知道?”

  “還真不知。”

  “不知就好,不知就好啊!我還是不跟你說了,這樣的禁法知道了也沒什么用,它就是用來害人的,這世間知道它的人越少越好,最好把它帶進墳墓里…呃!”

  那人的聲音戛然而止。

  卻是南冥被他嘮叨得不耐煩了,黑色巨爪隨意一揮,將他干脆地切成了兩截。

  接著那巨爪上蠕動出長蛇般糾纏著的黑紅血絲,像吸管一樣插進了尸體的腦漿里,輕微的吸吮聲響起,那尸體的頭顱便如漏氣的球般迅速干癟了下去,連頭骨都如熱油般融化在了巨爪的血肉里。

  南冥隔壁牢房的那個瘋子呆愣愣地看著這一幕,連手上的動作停了都不自知。

  當南冥回頭看他時,他的手猛然一抖,目光變得呆滯,顫顫巍巍地繼續往石壁上刻畫圖案。

  南冥眼里露出一絲玩味的神色。

  “真是令人甘拜下風的演技…”

  他一步步走到牢房的邊緣,隔著柵欄注視那衣衫襤褸的男子在石壁上涂劃,興之所至,忽然伸出黑色巨爪將其后來畫的都抹去,并在石壁上重新畫了一個與人比高的巨大圖案,“但你這個畫得不對,應該是這樣的。瞧,這樣不是順眼多了?”

  死一樣的沉默。

  “…不說點什么嗎?”

  足有成人半身大小的黑色巨爪輕輕撫上那人的脖頸,像撫摸小動物一樣溫柔地摩挲,黑紅血絲纏在他的臉和胸膛上,猶如情人濃密的發絲。

  瘋男子的手無聲地垂了下來,身體僵硬站在原地,腿部有些微微的發抖。

  死寂的黑暗牢房里,似乎能聽見心臟瘋狂的跳動聲,在他的胸腔里…

  一根血絲刺進男子的后腦勺。

  黑暗中,南冥無奈地搖了搖頭,自己果然還是不適合聊天。

  干癟的尸體如麻布袋般被扔在地上,如法炮制地吸取了這人的記憶,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這個“瘋子”姓郭名玉京,乃是現任郭家家主同父異母的弟弟,年輕時被人誘使去修煉了那大荒心魔經,修為臻至靈樞境界后,心生魔障變得神志不清。

  后來繼任家主的兄長忌憚他的武力,暗中請高人廢了他的修為,并將其囚禁在地牢,對外則宣稱郭家二爺練功走火入魔,瘋了。

  誰也不知道,這個瘋子漸漸恢復了神智,并且裝瘋賣傻地瞞過了所有人。他在等一個逃脫的機會,卻沒想到先等來了南冥這個不可名狀…

  至于所謂的大荒心魔經,原來是一本禁忌的修煉功法。

  眾所周知,凡人要有資質才能夠修行,這個資質指的是身體內的靈樞。

  靈樞能夠匯聚靈氣,轉化靈力,乃至進化出各種各樣奇異的神通。

  沒有靈樞的凡人,修行一輩子的成就只能止步于“煉體”,永遠跨不過“靈樞”的門檻,更遑論后續的“神通”、“至圣”、“太虛”、“寂滅”諸多境界,那都是建立在靈樞的基礎上的。

  但不知從何時起,世界上開始流傳著一些不需要靈樞也能夠修煉的功法,大荒心魔經便是其中之一。許多沒有靈樞的凡人借此走上修行的路途,獲得了不下于靈樞修行者的強大力量。

  然而這些功法卻是有問題的,會導致修行者神志失常,變成瘋子,有的雙目赤紅見人就殺,有的狀如瘋魔癲狂自語,有的看破紅塵自我了斷,還有的明明是個男子卻穿起了女兒紅妝、媚態橫生…久而久之,這類功法被人們視為禁忌,練之則會入魔。

  根據記載,這類功法的修行者沒有一個是壽終正寢的,要么因天災人禍而橫死,要么在某個無人的清晨或夜晚自行坐化,變成一具形容枯槁的可怖干尸。

  從這兩人記憶中的描述里,南冥嗅到了一絲熟悉的味道,干尸什么的,很像是那些讓他心心念念、垂涎萬分的老熟“人”的作案風格啊。

  他的眼睛倏然一亮,迸射出駭人的興奮之意。

  ——難道修煉了那個什么大荒心魔經,就會有可口的食物送上門來?

  那可太美妙了!

  郭玉京的腦海中就有著這部功法,但他只修煉到第一層,而大荒心魔經共有七層,后面的內容他還沒有看過。

  不過南冥也不著急,因為大荒心魔經是禁書中流傳最廣的一本,在修行界中已經不是一個秘密了,有很多獲取的渠道。

  而且,他在記憶中還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情——這郭玉京與自己原身的亡父,竟然是互相認識的。

  兩人年輕時曾一起參加云流學宮的初試,又一起落榜,在酒館里一起喝得酩酊大醉,醒來后互感同為天涯淪落人,便結成了異性兄弟。

  因為不甘心一輩子只做個凡人,這對難兄難弟想辦法弄來了一本傳說中的禁忌功法,瞞著家里人開始修煉,結果…

  人作,就會死,古人誠不我欺。

  南冥想起“自己”記憶中的父親是練功走火入魔而死,現在想來,應該就是修煉了那大荒心魔經的結果。

  這么說,他肯定是有這一本功法的,會不會在他的遺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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