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淮水初汛,一路暢行無阻,不需一日時間,壽春已經在望。
這一路上,涼州人眾都有幾分沉默。他們本身便都非俗流,在涼州也多涉軍政事務,所以在行往淮南這一路,凡有所見俱都有著更深一層的見解。
如果說汝南之地還僅僅只是商貿所帶來的繁榮,帶有一絲無根之水的躁動,那么沿淮一片區域則就將淮南雄厚的根基顯露無遺。從船上向兩岸望去,所見諸多連綿成片的屯田所在,倉房屋舍鱗次櫛比,晚麥新谷穗浪起伏,坡地上桑蔭果園如云海聚結,田壟間、鄉道上短褐農人成隊而行。
與這和美豐饒的田園美景相對的,則是臨于河谷許多碩大的軍壘營盤,兵卒們或是隊列操練,或是巡察鄉野河道,豪武之風盎然此方天地之內。更讓涼州眾人感到詫異的,則是這些行伍軍械之優良,哪怕是地方上的守卒,軍備較之別處精銳之眾都要優良得多。
原本他們還以為汝南所見只是個例,是淮南都督府傾力打造夸武之師。如今看來,此一類標準應該已經在軍隊中普及,表里如一。雖然軍備優劣與否并不能完全衡量戰力高低,但也絕對是最重要的指標之一。淮南都督府打造如此強軍,實力之高已經躍然彰顯出來。
汝南大船因掛都督府旗號,順利在八公山附近靠岸,早有淮南都督府屬官在此等候,將眾人迎至安車,向壽春城緩緩行去。
上岸之后,所見淮南繁榮種種更加真切翔實。距離兵道不遠的位置,便是一片廣闊的屯田區,田野之中不乏農人操著濃厚的鄉音高歌:“…我有子弟,梁公誨之。我有田疇,梁公殖之。蒼天憫人,遺此賢士…”
不遠處的鄉道上,則有一群半大少年結伴而行,手里揮舞著竹杖木槍,稍顯尖利的稚氣歡歌聲也在野中傳播開來:“…一身能擘兩雕弧,虜騎千重只似無。偏坐金鞍調白羽,紛紛射殺五單于…”
鄉間民樂如此,傖卒都習壯歌,此時涼州人眾們都已經漸漸的見怪不怪,只是原本那種華風熾于涼土的驕傲之想又被打消削弱。隨行淮南人眾不乏驕傲,笑著解釋孩童們所歌《少年行》乃是沈都督所作,如今凡鎮中少年子弟,俱都以此自勉自勵。
涼州人眾再聽這話,心內不免感觸更深,道途得聞終是淺,身臨此境才覺盛名不虛。尤其他們一眾人輾轉遠途而來,沿途所見之風物人情,唯有淮南一枝獨秀,無論民生軍備還是世態人情,俱都遠異于周邊,仿佛兩個世界。哪怕是鄉情難舍,他們各自也都難免生出些許想要長留此鄉的念頭。
因于沿途這些見聞,他們不免更加熱切想要見到那位天中國士沈都督,想要看一看究竟是何賢能不獨經營出一片天中樂土,又能深受人情推崇敬重,凡有言行都被人效法以為表率。
不過他們還是要失望了,江東皇帝新年大婚,沈都督此前過江歸都為賀,眼下雖然已經踏上歸程,但還遠在梁郡,還要過一段時間才會歸鎮。
不過對于這些涼州使者的到來,淮南都督府也都表現得頗為重視。自長史杜赫以降,多有文武要員出席迎接。宴席雖然持續時間不長,但是席中淮南諸多風流人物,言笑談吐俱都不凡,也讓這些人感受到淮南都督府人才濟濟,中州人物風流令人目不暇接。
小宴之后,一眾人被安排在了壽春金城的客驛中。這客驛除了安排各方使者居住之外,也是淮南選士的一個重要場所,許多自負才能想要投靠都督府任事的時人多居于此,旬日之間都有盛大機會。偶爾沈都督若是在鎮無事的話,也會來此約見宴請群賢,淮南許多屬官便是在這里表現優異而被直接錄用入都督府,就此顯居人上。
論道馨士館,才用王業地。清晨尚是白身尋常客,傍晚或許就已經冠纓著絳,名著當時。所以這名為馨士館的客驛,可以說是壽春城內人員最為密集的地方,人人都渴望于此揚名顯世。即便是暫時才用不濟,在這里也能耳濡目染,深受教誨,見賢思齊。
而且馨士館中對人才的定義也極為寬泛,絕不拘于一端,既有夢想弓馬邀名爵的盛年壯士,也有學問通達、義理深刻的碩學鴻儒,也不乏詩文妙筆、文采斐然的文學之士。有的人就算生性淡薄、對于功名利祿并不熱心,但因為此處賢士云集,也都常年盤桓于此,不忍離去。
涼州眾人入住的時候,這里正在進行一場上述三代的經法之辯,參與者極眾,足足數百人聚集在一座碩大的廳堂中。辯論的形式也很自由,中央一座高臺,高臺上各具坐席,凡自負經義才學之人,都可以自居一席陳述論據,同時接受眾人的補充和反駁。參與者也都可以各展所長,或是雄言勝辯,或是撰寫長文。
同行其他人或因舟車勞頓、精力不濟而早早休息,不過謝艾正當盛年,正是精力飽滿的年紀,本身也有著旺盛的好奇心,所以便在堂中尋了一個位置旁聽起來。聽了一段時間之后,頗有大受啟發之感。
眼下臺上六七人,所持論點各不相同,而臺下也有幾十人參與辯論,雖然觀點或偏或正,或輕或重,但多多少少都有可取之處,交織起來便組成一個龐大的辯論系統,讓人有漫行于珠玉之林的感慨,聽到一些精彩的觀點后恨不能用筆抄錄下來仔細咂摸回味。
事實上堂內也不乏人這么做,用簡陋的手板頻頻懸臂抄寫,同時耳朵還在捕捉著各種人聲,唯恐錯過某一個精彩之論。
身在這樣活躍的氛圍中,謝艾也是深受觸動。他本身在涼州并非望宗子弟,因為張氏主上興于文教才有幸得選為崇文學子,謝艾本性聰穎,也頗為珍視這個機會,學業在學中名列前茅。但是涼地學風終究略有單薄,雖然永嘉之世有大量中州士人涌入,但多持法古之學,少有因于時勢而變通的義理,這讓謝艾感覺并非是什么經世之學,心內常懷困惑。
此時辯堂中的諸多議論,或是稍欠于古論,但卻奇思諸多。其中偶有一些長久困惑著謝艾久思無得的問題,就被人以尋常語氣隨口破解,那種茅塞頓開的感覺,實在是讓他倍感喜悅,不知不覺便沉湎當中。
很快天色便晚了,辯堂中的辯論也漸近尾聲,馨士館學風雖然開明,但是規矩也嚴謹,并不許人通宵達旦的辯論,類似辯堂等公共場所,一旦到了亥時便要熄燈。
其他人都已經習慣這規矩,到了時間后便漸漸散場。然而謝艾卻還是意猶未盡,腦海中正被啟發出許多新奇之想,正想趁著思路活躍用紙筆抄錄下來,可是他本身并無攜帶,辯堂中所提供的眼下也有多人再用。諸多心得若是淡忘未免可惜,于是他便厚顏站在一人身后,排隊等待,口中還在念念有詞。
旁側有人伏案疾書,聽到他低頌聲后,便笑語道:“閣下所言似非中州之聲,莫非乃是新至?若是行囊豐厚的話,倒也不必在此手錄。館內自有書閣,多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