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議作為世族人家發表意見的最重要途徑之一,在新春伊始便得到了極大的重視。皇帝親自下詔,讓各郡國長吏敬訪治內鄉賢宗老,錄命上呈。同時公車四出,用以迎接郡國野賢歸都論事。
各方對此回應也是踴躍,畢竟上一次大規模的清議還是在明帝平滅王敦之后。后來先帝不幸,庾亮執政,對此興味乏乏。又加上前兩年的兵災和亂象,長達數年的空白,地方上也積攢了太多的問題要表達。
得益于府庫日盈,臺中對此準備也充分,不只開放通苑作為賢長暫居之地,還緊急修筑一批邸舍備用。同時太學、國子監俱都開辟出了專門的論講場所。從一開始,便擺出了重視的態度。
在準備清議的同時,關于都內前次斗毆也終于開始判處。與事者按照罪狀的輕重,或以禁錮,或以徒刑,同時還要上交大量錢財償罪,身具職任者統統革職,名爵若是蔭受,同樣革除,若是本身勛受,則貶降等級。
因為不問是非,這處置乃是兩方并罰。這自然引起了大量與事者家人的不滿,沈園那些人還倒罷了,可是另一方堅持服散的卻自認受害方,結果非但沒有決出公義,反倒要與加害者一體受罰,因而吵鬧不已。甚至有人不堪受辱,拒不接受這個判處結果,寧肯牢底坐穿,也不認罪出監。
臺中對此也是無奈,眼下清議在即,都內本就需要平穩,不能爆出太多喧鬧和丑事,否則臺輔們的臉面在那些入都參加清議的人面前將蕩然無存,還要承受諸多抨議。原本這種各打五十大板的做法,本來就是想要息事寧人,不要再吵鬧下去,務以穩定為主。
為了平息那些人家的怨氣,臺中不得不再追加詔令,將這些與事者擇優錄入太學、國子監,來日若是策問得宜,文理清晰,可以優先補授臺閣郎吏。同時臺輔們也親自出面去約見那些涉事人家,商論安撫,總算是將事情給解決了。
早春時節,在家養病多日的沈哲子終于出門,親往臺城東南的承陽門去迎接那些被釋放的犯案人等。
第一批被釋放的人,明面上的理由是查實沒有傷人罪狀,只是從屬。但其實還是按照勢位劃分,比如瑯琊劉訥,雖然是由其父親自縛入監中,但也是優先被放出來的,而像江虨,雖然名氣不小,但是因為沒有家世依托,仍然在監。當然也不排除其人過于顯眼,多監一段時間給對方出氣的可能。
第一批被放出來的有十幾人,在見到早已經等候在承陽門外的駙馬之后,一個個都是神色大慚。他們雖然在監中,但是并沒有完全隔絕與外面的通信,明白這段時間,駙馬確實受他們連累良多。
除了沈園被封禁以外,更是大病一場,而且早在前日便請辭殊榮,并將羽葆班劍一應儀禮之器盡皆上繳。同刑同辱,可謂名實俱損。
所以在見到駙馬之后,一群人俱是愧不能當,一個個深拜告罪。
“不必多言,人無事最好。飲一杯除穢酒,各自歸家思過,以后切勿再為浪態。”
眼見這些人精神還算不錯,沈哲子也就不再多說,吩咐家人奉上酒具。
年輕人們接過酒來,卻都不飲,一個個面向秦淮河方向深拜下去,將酒液潑灑在了地上。再拜之后,劉訥才行至沈哲子面前,垂首道:“因我等一時沖動浪行,不只深累駙馬,更害數名良友性命,至今尚有友人監于囹圄。因而我等有約,來日被草衣麻,不敢自釋。駙馬所言同刑同辱,乃是我輩心量尺墨,友人一日不能盡釋,我等便要一日監守于心,不敢放縱。”
沈哲子聽到這話,倒是微微錯愕。不過見這些年輕人一個個表情凝重,不再像以往那樣浮躁易怒,夸夸其談,可見今次也確實是受到了教訓,長進良多。
于是沈哲子便下車,與這些人緩緩往秦淮河渡口行去。
一行人上船后,年輕人們便各自從懷內掏出或竹簡、或紙片,言道:“心內深疚,言能及者十不足一。近來多有反思,錄于筆墨,不敢求諒,只是示于駙馬,我等并非無一所得。”
沈哲子接過那些檢討書,逐一仔細閱過,繼而便讓人將之妥善收起,笑語道:“諸位能以肺腑之言,傾心示我,于我而言已是貴逾千金。今次諸位遭厄,對我來說也是一次警示。大困之世,人間豈無一二義士?但為何局勢仍無緩轉,社稷多動蕩,百姓長罹難?”
“害我者,世道也。世道因何加害?志氣因何難逞?為何大義之論,竟成害命之惡事?害人殃己,波及于眾,尚有遺患彌遠,卻無一二得益于世。千金之良藥,未必能醫疥癬之小疾。對癥下藥,才能藥到病除。我不是在怪罪諸位,只是希望你們能長持慎重之心,不要長懷忠肝義膽、反成世道之禍患。”
眾人聽到沈哲子這番話,各自都羞慚的垂下了頭。
“你們不要對我心懷愧疚,我近來所受之憂困,也都是應受。你們能夠信重于我,執我之論窮攻異途,于情于理,我都要深謝這一份信重之情。善念而成惡行,這是我言有偏頗,未能完全導義勸善…”
“駙馬千萬不要這么說,都是我等一時沖動,所識偏頗,這才陷于張網暗捕之賊眾!此世多奸,長害正論,又怎么是駙馬的罪過!”
沈哲子聞言后便微笑起來,說道:“諸位既然已經洞見于此,那么此厄也不算是全無所獲。人非生而盡知,豈能全無過錯。知錯則改,則勝于執迷歧途,勝于畏險不行。以正論辟邪說,便如持王道而誅奸佞,非善戰者不得功。妄求浪戰,不過是自輕自毀…”
正說著,船行已近摘星樓。只是今日的摘星樓,雖然依舊高聳顯眼,但樓外已無懸章,門戶也都緊閉,空寂無人,透出一絲破敗。而在沈園外,更不乏人游走左近,對著高墻投石辱罵,大意乃是斥責沈哲子妖言悖論蠱惑于眾,邪心厲念敗壞世道。
類似的事情早在幾日前便有跡象,眼下清議雖然尚未正式開始,但是針對沈哲子的批判已經零星展開。其中最為激烈的自然是那些受害人家屬,他們單一自然不敢如此觸犯勢位正隆的沈家,可是察覺到輿論風向的變化后,以公義之名便無所畏懼了。
船上眾人眼見此幕,已是目眥盡裂,當即便有人要沖上甲板據理力爭,可是卻被沈哲子制止了。
“我自知是個怎樣的人,雖然未必美于管樂之賢良,但也絕不劣于慶父之奸佞。其人以私心毀我謗我,能識者付之一哂,不識者相論無益。君王垂幸,加我重任,能為一二之用,便需竟十分之勞,方能不負厚恩。那些人于我非親非恩,即便能有一二得暇,我也更愿與同志良友傾談論事,何必將時光虛擲于他們。”
沈哲子示意眾人安坐,不要忿怨,而后才笑語道:“此類誹謗之言,淡然漠視之,倒談不上什么雅量。不過是我愛惜自身,不愿與此類私心蒙蔽、短視陋行之眾糾纏,耗費年華而已。窮逐于妄誕之議論,或逞一時意氣,終究無所得益,這與迷散者自樂又有何異?”
“若能早聞駙馬此論,安于己守,勤于己持,不至于釀生今日惡果啊!”
羞慚之余,劉訥忍不住嘆息道。
“朝聞道,夕死可矣。人生素來自覺無晚,如今園墅遭禁,我也非議纏身,不便長與諸位共聚。都內清議將啟,我希望諸位不要自棄,能夠廣擷賢論,退思自省。既然已經知道前錯,若再給你們一次機會,該要如何行之?”
講到這里,船已經緩緩停靠在大桁附近的南岸碼頭,沈哲子起身說道:“諸位多學江散騎徙戎之論,便以此例,試論散毒因何濫行于世,又該如何將之除禁。我將在庭門之內,敬待諸位高論。”
眾人聽到這話,紛紛起身應允。
沈哲子給眾人布置這樣一份家庭作業,一則是給他們找點事做,不要在清議過程中再鬧出什么動亂。二來也是讓他們趁著這股熱乎勁,能夠做出一個深刻的檢討,找到一個更好的斗爭策略,日后不要再跟火藥桶一樣一點就爆。
沈哲子在沈園造勢那么多年,這些年輕人可以說是經過層層篩選,既能認可、擁戴他的主張,又不乏斗爭勇氣的人選。至于未來要將這些人引導培養到哪個方向去,沈哲子近來也有了一個明確的想法。
這些年輕人既不乏斗志,也不乏公義之心,又因今次之厄,與沈哲子之間締結了一個堪稱牢固的關系,而且各自都有底蘊家學,雖然尚顯青澀,但也可以稱得上是當下高素質的人才,正可以培養做死忠喉舌。
未來逐漸將自己的理念灌輸給他們,培養他們的斗爭技巧,在朝內可以作為筆桿斗士,來日北伐,也是不可多得的政宣人才。如果運用得好,未必就遜于雄兵悍將。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參與斗毆的年輕人們陸續被放出。沈哲子也不懼物議纏身,不只替他們交付贖罪金,每一次都親自相迎,并布置了相同的任務。沈園只是一個聚會場所而已,就算被封了,也不能徹底打斷這些人與沈哲子的聯系。
沈家別的不多,唯獨別業園墅多,封了一個沈園,還有眾多可選。只是這些年輕人受了教訓,不敢再過分張揚以免再將駙馬推到物議浪潮的頂點,即便是聚會,也都不再對外聲張。雖然在外界銷聲匿跡,但是彼此間聯系卻更緊密起來。
對于這種轉變,沈哲子非常滿意。以往他在沈園的張揚,近似于平臺運作,盡可能擴散影響,招攬更多關注。今次這一次斗毆,則不啻于在龐大基數里挑選出真正志同道合的人選。
雖然相對于整個時局而言,這些人仍然是極少數派。但如果能夠磨練成熟,將他們的潛力盡數挖掘出來,所爆發出來的能量絕對不容小覷。
而且這些人不乏知恥后勇,聚在一起除了檢討過失,也在窮思正確的策略。而在這方面,這些人可謂給了沈哲子大量的驚喜,甚至有人注意到了沈家大力發展的印刷術,提出用這種高效率的傳播方式,取一個廣而告之的效果!
而在這些年輕人們知恥后勇,熱火朝天的探索中,丹陽周遭乃至于京府都有大量時賢入都,都內清議也正式展開。而沈哲子也在摩拳擦掌,除了應對將要到來的大量非難之外,也要通過事實案例,給這些年輕人上生動一課,怎樣暗伏殺招,怎樣一擊斃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