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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73 服散必懲

  沈哲子一行轉場到了郗家一個陪嫁妝奩里的莊園,已經到了午夜時分。

  這時候,一群年輕人興致還是高昂,叫嚷著要去圍觀卻扇。不管其他人如何喧鬧,沈哲子先找了一個僻靜處睡下了。雖然他也好奇原本的書圣夫人是怎樣一個溫婉娘子,但以后還有常見的機會,倒也不值得為此攪亂自己的作息。

  莊園內自是一夜競歡,不過這都與沈哲子沒什么關系。只是第二天起床出門時,那滿園的狼藉讓他感受到這些紈绔子弟的破壞力。

  這座莊園極為宏大,園內遍植梅花,奇石亭臺錯落其間,可以推想原本景觀應是極為雅致。可是眼下,那些本來應該盛放的梅花大半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樹干上或還掛著半幅衣衫碎片,迎風招展。地面上則殘落一地的花瓣,間或幾灘嘔吐物。

  花樹間一座竹亭,柱子斷了一根,剩下幾根也都是傷痕斑斑,亭蓋坍塌大半,亭子里還散落著諸多器皿或是碎片。

  單單從這些畫面中,沈哲子便能夠猜想到這座莊園在昨夜經歷了怎樣的摧殘。園中不乏郗家仆傭垂首行走其間,忙碌的收拾著殘局。

  沈哲子雖然不是肇事者,可是在看到郗家人那不乏幽怨惋惜的神情,還是頗覺尷尬,低頭疾行而過,很快就到了莊園內主廳。

  主廳這里狼藉之態尤甚于別處,好像剛剛經歷過一場慘烈的攻伐戰,墻壁上涂抹著大量的酒漬污垢,乃至于正門似乎都被重物撞爛,門廊前橫著一根柱子,似乎就是別園里被拆掉的亭柱。

  這時候,沈牧也揉著惺忪的睡眼自別處行來,眼見此態,已是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跟沈哲子講解昨夜一群人怎樣分作兩陣,一攻一防要沖進廳內去欣賞庾家新婦美態。好好的一場洞房花燭夜,硬生生被玩成攻防戰,庾曼之那家伙昨夜大概連新娘子都沒能見上一面,一直在忙著調度指揮。

  沈哲子聞言后也是大笑不已,慶幸自己結婚的時候沒有太多不著調的家伙參加。

  這邊兩人還在閑聊著,另一邊庾曼之已經苦著臉被人攙扶出來,腳步尚有幾分虛浮,大概也是游覽了一遍被他們一夜之間摧殘的不成樣子的莊園,這會兒看到幸災樂禍的沈家兄弟倆,已是滿臉的苦笑:“劣友害我不淺,稍后丈人門戶還要來人,若見此態,實在太失禮。”

  “哈哈,庾三你是怎樣底色,你家丈人應該也有所悉,不會予你太多寄望,倒也談不上什么失望。眼下旁的事情倒也不要緊,速速歸房去完成未竟之事。且把人倫之禮做成,稍后你家丈人即便有悔,那也為時晚矣。”

  沈牧自己雖然不算什么好家伙,但不妨礙他嘲笑比他更不著調的庾曼之。

  庾曼之聞言后,倒是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認真考慮了一番沈牧的提議,不免大點其頭:“相識多年,二郎你總算有一點中允建策。賢兄且稍待片刻,我去去就來。”

  說完后,他也顧不上再指使人收拾殘局,轉身一路疾行而去,后方沈牧則是鼓掌怪叫,為其助威。

  真是造孽啊!

  沈哲子眼見此幕,也不得不感慨,誰家招了這種貨色的婿子,那也真是倒霉。

  莊園主廳里酒氣熏天,到處橫倒大醉昏睡的年輕人,簡直沒有立足之處。沈哲子掩著口鼻探頭看了看,剛待要抽身出來,卻發現了角落里背靠墻壁呵呵傻笑的沈云,那精神狀態明顯有些不正常。

  沈牧看到沈哲子神色有異,便也轉頭望去,眼見此態便知要遭,心內暗暗叫苦。

  這邊沈哲子臉色已經徹底拉下來,轉身拂袖而去。沈牧來不及勸說什么,當務之急還是趕緊把沈云揪出來。他沖進廳中去,也不管踩到幾人,先是撩開沈云衣衫,看到膚色尚算正常,應是散力已經散干凈,這才松一口氣,讓幾名家人將精神尚是渾渾噩噩的沈云架起來收拾干凈。

  沈哲子這住處被破壞尚不嚴重,回來之后過了小半個時辰,沈牧便帶著垂頭喪氣的沈云行來。

  昨晚醉酒一時浪行,沈云也知犯了家忌,這會兒心情正是忐忑,行入房間中看到沈哲子沉著臉坐在席中,面前案上則擺著一具馬鞭,心內已是一凜,上前小心翼翼道:“阿兄…”

  沈哲子并不理睬沈云,只是望著沈牧問道:“昨夜賓友已經有多少醒來?”

  “不過二三十人,眼下都聚在側廳里。”

  沈牧年紀雖然大,但也明白自己不大靠譜,遇到什么事情還是要聽堂弟的。他倒是想幫沈云求求情,可是看到沈哲子明顯是動了真怒,只能橫了沈云一眼,不便多說什么。

  “散力退了沒有?”

  沈哲子提著馬鞭行至沈云面前,沉聲說道。

  “已經、已經退了…阿兄,我再也不敢了,只是略有好奇,小嘗半劑…”

  沈云連忙回答道。

  “不必多說。縛起來!”

  沈哲子手中馬鞭一揚,打斷沈云話語,繼而轉頭對身邊家人說道。

  “五郎,忍耐些…”

  幾個老家人上前對沈云歉然一笑,沈云這會兒也不敢反抗,只是低頭任由家人剪縛雙臂拖了出去,半懸在前庭下。

  這時候,也有幾名同來的世家子前來問候,眼見此態,不免好奇,上前問道:“駙馬,五郎這是…”

  “一樁小事,略施薄懲,不足掛齒。”

  沈哲子對那幾人淡淡一笑,繼而轉身揮手一鞭抽在沈云身上,鞭身抽在肉體發出脆響,沈云整個人痛得驀地繃緊抽搐,喉內發出沉悶吼聲。可見這一鞭并無虛態,那是結結實實抽打下去。

  那幾名世家子眼見此幕,眸子已是驀地一凝,訕訕退出,卻并不遠離,只是站在院門之外,神色略有變幻,想要弄清楚原委,卻又不敢上前細問。

  沈哲子接連五鞭瓷實的抽下去,服散之后人的皮膚本身就變得敏感,沈哲子這里又是毫不留力,沈云早已經痛得慘叫起來,單衣上都有血絲沁出。

  五鞭抽過后,沈哲子轉手將鞭子遞給了沈牧。沈牧接過馬鞭后,轉頭看到沈云已經痛得臉色慘白,滿頭的冷汗,實在不忍心再抽打下去,轉頭小聲說道:“云貉終究年少,又是初犯。我這阿兄疏于看顧,略作分擔吧?”

  眼見沈哲子并不說話,沈牧便將鞭子遞給家人,自己站在沈云面前,脫下身上裘衣,生生受了五鞭。而沈哲子那里也已經是單衣站立,同樣是五鞭抽打在了身上,整個人臉色都變得不好起來。

  “記住了沒有?”

  雖然身上動一動衣衫摩擦鞭痕就痛得難耐,沈哲子還是擺足了兄長姿態,轉頭望向沈云。

  沈云這會兒已經被松綁,垂首站在廊下瑟瑟發抖,聞言后已是鼻涕眼淚俱下,連連點頭道:“記住了,我真記住了…阿兄,此生不敢再犯…”

  “下去收拾一下,終究客居人家庭門,不要太失禮。”

  沈哲子擺擺手,讓人將沈云攙扶下去。

  這會兒院外已經站了不少的人,也大約明白了沈云因何受罰,不乏神情尷尬者。時下服散在世族圈子里實在太尋常,不少人都不理解沈哲子為何要小題大作。

  但由這樁事,他們也看到了沈氏家風嚴謹,一人犯錯,三人俱罰。尤其沈云被拖出來的時候,那身上鞭痕沁出的血絲沾染衣衫,醒目刺眼,讓人意識到這是真罰,而非作態。

  罰過沈云之后,沈哲子便轉身回房,沈牧則披著大氅步履蹣跚行出來,對眾人強笑道:“實在失禮,若有驚擾諸位,稍后再來致歉,眼下我要回去治傷了。”

  聽到這話,眾人也都不再多說什么,神態各異、三兩成群、竊竊私語的退開。

  沈哲子回房后側躺在榻上,任由家人小心翼翼的敷藥,那鞭痕仍是火辣辣的疼痛。其實沈云犯錯,他本也沒必要當著別人面去鞭打,而且是在別人家門之內,這么做實在有些失禮。但他就是要讓別人知道,服散在他家看來就是一樁錯事、丑事。

  服散在時下風行,老實說沈家雖然有家規家訓,但想要完全杜絕家人服散之風那是不可能的。畢竟沈家有錢有勢,又不是消費不起,子弟全憑自覺,又非一個個自律無比的圣人。類似沈云這種單純好奇,略作淺嘗,有了一次那就食髓知味,成癮不遠。

  哪怕是對家人,也不可能嚴厲的人身管制杜絕這種現象。以往沈哲子遇到這種事情,發現有家人服散成癮,那也不作太多宣揚,即刻冷置起來,再也不委派任事。久而久之,身系職任的家人也都漸漸自律起來,不去沾染那些東西。

  今次之所以態度鮮明的宣揚他家禁散家規,那是因為他家聲勢和影響力已經到了這一步。如果是以往,即便宣揚出來,于時人也不會有什么警示作用,只會讓人覺得吳人門戶淺見陋識,雅趣不通,領略不到服散的妙處,反而會因此遭受詬病諷刺。

  可是現在,沈家本身的影響力已經擺在這里,時人無論理解還是不理解這種家規,最起碼以后在面對沈家人的時候,不便再夸耀什么服散之妙。一方面可以降低族人們被引誘服散的可能,另一方面隨著沈氏越發勢大,這種嚴格標榜的家規也會漸漸被時人所接受,正視服散所帶來的害處。

  當然這種陋習是常年累積出的一個風潮,不可能單憑沈家一戶潔身自好,就能在短時間內完全掃除這種積弊。但任何一種風潮,既然能夠被引導出來,自然也能被禁絕。

  服散是對身體的摧殘,談玄是對精神的麻醉。旁人意趣如何,沈哲子管不到,但當他有這種能力的時候,那么就一定要漸漸的把這種意趣邊緣化,壯筋骨、重事功,讓時人意識到談玄服散只是悖于主流的異端,絕非什么高雅的意趣、值得追逐的風潮。

  因為沈哲子鬧了這一出,整個莊園氣氛都變得有些尷尬。昨晚放蕩竟夜,一群年輕人湊在一起,服散那是必不可少的娛樂項目,并非僅僅只有一個沈云,幾乎大半都或多或少服了一些。沈哲子罰了沈云,那幾鞭子抽下去,是讓許多人都感到臉面發燙。自然會有人覺得沈哲子標新立異,絕遠于眾。但也不乏人感到羞慚,前來登門致歉。

  謝奕并十幾個早先從事于沈哲子麾下的世家子眼下滿臉尷尬的坐在房內,不敢看半臥在榻上養傷的沈哲子,只是連連致歉,沈云昨夜服散,大半出于他們的攛掇。本身并沒有將這件事看得太嚴重,也沒想到沈哲子反應這么激烈。

  “北人食酪,南人飲茗,那都是口味不同。有人熱于散趣,有人厭感幻藥,倒也不是什么意趣的高低。散中或有奇趣,我是不通,但卻眼見諸多藥力擁堵殘害于身,因此而有深厭。你們諸位若有此趣,那也不必覺得負累,嗜甜嗜酸,無從怪咎。”

  沈哲子對這些舊部倒也還算和藹,并不嚴厲訓斥他們,只是話音一轉又說道:“不過我與諸位也曾并肩戮力殺敵,深知兵事多兇,稍有不慎,喪命只是頃刻。若是對陣散趣偶發,無異引頸置于賊刀之下。丈夫若有熱血,應知此世多用,應勒弦彈鋏以待奮起,豈忍藥石摧殘器用之身!”

  眾人聽到這話,俱垂首下來,默然不語。

  “當然世祿之家,未必仰于武事卑用。我這一點濁志,實在不能強勒于眾,但一想到賊虜豺行于北,虐我神州萬民,若不能以虐還之,手刃奴賊,此生終是有憾,氣不能暢,情不能忍!因之善愛此身,以待用時。”

  “駙馬此番警語,實在讓我慚愧!本身實在沒有雅趣可彰,效人服此,不能得于樂趣,只是骨肉荒馳,寢食不安,氣血紊亂,反倒失了往年勇搠賊眾的豪氣。今日得了駙馬警醒,才知不只沒能得于雅趣,反而抹殺了自己的志氣。”

  謝奕垂首澀聲長嘆,繼而便正色道:“愿從于駙馬,絕棄此用,善養筋骨,以待殺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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