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時節,大江潮高,江畔幾艘船只正在整裝待發。
微醺暖風之中,王彬薄襟氅衣,手掩杯觴,臉上已有幾分醺醺然醉意,對席上眾人笑語道:“多謝諸位盛情相送,只是天色將晚,王命在身,不敢再貪杯久留啊。”
席中眾人聽到這話,也都不再力勸,于是紛紛起身離席,上前對王彬略作嘉言相贈,而后便都登車歸都。
王彬站在道左一一相送,其身后則站立著彭城曹曼。曹曼今次將要與王彬同行往南,為其提供一些幫助,待到相送的賓客離去的差不多了,他才對王彬笑語道:“世儒兄今次低調離都,不曾大肆宣揚,否則前來相送之客,只怕要漫山遍野。”
王彬聞言后便微微一笑,說道:“家世人望,已是如此,去留都是尋常,何必窮效貉子虛張聲勢之態,強以別情擾眾。”
話雖如此,王彬心內還是不乏落寞的。若是有可能,他何嘗不愿意在都中大肆宣揚,讓滿城相送,來為他壯行。可是今次爭取會稽內史的過程里,他已經明顯發現到自己這固請確有些不合時宜,有傷鄉情舊望。就連太保對于他的離都赴任都沒有什么特別的表示,他也就懶于再作宣揚。
待到賓客們俱已離去,王彬才將幾個兒子喚至眼前來,王彭之、王翹之、王興之、王企之等,俱都已經成人,讓他頗有欣慰。只是當中獨缺他最喜愛的次子王彪之,讓他心情不免又變得灰敗起來。
“你父身領國任,將赴會稽那南貉盤踞之地。此行雖非善途,但若能有一二建功,足為傳家勛業!你等身在都中,要謹守家風而自矜,勿為孟浪之言行而貽笑于眾。”
王彬眼望著幾個兒子,神色肅穆道。
幾個王氏子弟自王翹之以降,紛紛躬身領命,不敢言他。
接著,王彬又望向王興之,這個兒子是他除了王彪之以外最喜愛者,因而寄望也深。他語調轉柔,但是神情仍然嚴肅道:“你阿兄將要隨我南去,都中門庭之內你已經算是長男,要擔當起持家之任,奉母養兄愛弟恤友,不得懈怠。”
王興之聽到這話,也是恭然領受父教。
想了想之后,王彬又吩咐道:“太保與我,雖有歧念異圖,但這是長輩們之間的事情,與小兒輩無關。你留守于都,要對太保持禮恭事,不得逾規,使人笑我家教粗疏。”
王興之又是連連點頭,表示記下了。
“方今之時,逐虛而日退,務實而日進。你等之父早年誤有錯識,如今已是發奮而追。小貉子在都內日趨望重,我兒卻多寂寂,后發之教,你們要深記。以后在都中勿枯守門楣而自足,我家本是舊勛鼎食之家,豈能任此卑流浪行于前!”
講到這里,王彬臉上一驚不乏忿怨之色,語氣也漸漸變得嚴厲起來:“父怨兄仇,爾等皆要銘記于心,以之自勉自策,不得虛擲光陰!”
對兒子們殷切而又嚴厲的教誨之后,王彬才讓他們也都歸都,自己也與曹曼并一眾隨員登船。他此去雖是單車,但卻并不勢單,除了在都中招募來的一眾屬員之外,尚有門生義故等數百人之多。其中不乏輾轉南北,久經戰陣的悍卒宿將,假使到了會稽,沈充要恃威逼迫,他也有足夠的自保和反擊之力!
隨著王彬等人登船,其他隨員僚屬們也都各自上船,其中就包括孔混。孔混今次是作為會稽郡丞跟隨南下,乃是郡府吏首,因而地位也很高,自然上了王彬同一艘船。
只是在看到孔混登船后,王彬臉上流露出不加掩飾的厭棄之色,充滿歉意的對身邊的曹曼說道:“今次要委屈長澤你白身隨我南下,實在是眼下尚有借重貉子的地方。待到了會稽理順形勢,我定將那貉子逐出,為長澤留任!”
原本王彬所屬意的副手本來就是曹曼,一則彼此乃是姻親,二來曹曼又是太保妻弟,雖然他今次上任是違逆太保的意愿,但是既然已經成行,來日還要多仰中樞的支持,才能對沈充等南貉形成壓制,與太保的關系不好過于僵持。有曹曼這樣一個人居中調和,溝通起來也能無障礙。
可是類似會稽內史這樣的兩千石外放顯任,臺中選任重要的一個參考指標就是鄉論,既是當地人對于人選的評價如何。能夠做出鄉論的,自然是籍在會稽的那些臺臣們。如果他們對王彬評價太劣,那么即便臺中強硬決定,也得不到地方的支持。
王彬的任命卡在了鄉論這一關十多天的時間,有大量會稽籍的臺臣拒絕對此表態,言下之意就是不歡迎王彬往任鄉土。他們提出的價碼就是讓孔混擔任王彬的副手,王彬對此雖然深恨,但是那么多努力都做了,該付的代價也付得差不多,怎么可能半途而廢!
所以迫于無奈,他也只能答應了這個明顯就是妄求的條件。不過這并不意味著他就能忍下這口氣來,孔氏雖是會稽舊望,但未必有這么強的鄉土號召力。深究下去,他才發現除了孔氏自己以外,尚有沈哲子那個可惡的小貉子在背后發力,兩下合力,才將他的鄉論結果死死卡住!
孔混明顯資歷不夠,但卻居任吏首,這讓王彬再招募別的屬官,就變得束手束腳。就像曹曼這種資歷,本身擔任一郡之守都已經足夠,怎么可能居于孔混之下!
所以,這一次讓步讓王彬的幕僚水準大幅度降低下來,許多原本已經談好了意向的舊交們在得知這一項任命后,也都紛紛請辭不任,不愿受此羞辱。最后王彬所招攬的夠份量的人手,幾乎一個不剩的請辭,憑他眼下幕僚的水準,去了會稽能與沈充屬下抗衡才怪!
幸在曹曼仗義,哪怕白身,都跟隨他來幫忙。這對王彬而言,無異于雪中送炭,心內分外感懷,甚至于說道:“假使此行功成,來日能夠躍居,今日之任,便是長澤明日之位!”
曹曼聞言后便笑語道:“我在都中,不過也是一介閑人而已。今次與世儒兄結伴南下,就算只是游覽山水美景,已是不虛此行。不過郡丞之事,雖是貉子暗施掣肘,但畢竟已經坐實。恨之無益,還是要善加導用,不要因此惡于鄉宗。”
聽到曹曼如此雅量,王彬也不免更加感激,他當然明白此事有可能是那個小貉子離間,但明白是明白,一時間卻難接受這樣一個結果,因而對于孔混也實在難有什么好臉色。
孔混倒也明白自己不受待見,所以上了船之后,除了必要的禮答問候,很少在王彬面前晃悠惹厭。雖然處境有些尷尬,但他很清楚這種情況只是暫時,等到了會稽正式履任,王彬就算對他再厭惡,想要與鄉人們進行有效的溝通,也必須要仰仗于他。
得益于吳中商盟的常年經營,加上如今正是一個秋汛節點,這一行一路南下,水路暢通無阻,雖然還達不到朝發夕至的程度,但是過了沒幾天,他們便已經過了太湖,到達吳興境內。
過江以來,王彬雖然屢有外任,但是卻一直沒有機會來到吳興這個江東錢糧之鄉,因而心內也是不乏好奇。于是從過了太湖之后,便一直流連在甲板上,欣賞水道兩側的景致。
只是并未因此而心曠神怡,因為眼下正是一個汛期,水道雖然寬闊,但是也繁忙異常,往來的舟船密行如織,其中多數都是裝載滿滿的貨船,上面則掛著吳中商盟的旗幟標識,完全遮擋住視線,幾乎讓人看不到兩側的景致。
“這些貉子實在是讓人深厭,自肥于鄉土尚不知足,還要做衰德賈蟲,以資貨搜刮民脂,簡直就是鼠行竊國之賊!”
王彬指著行船左近那些往來穿梭的貨船,狠狠罵道:“此鄉倒是水土豐饒,頗有可觀,只可惜民風卑性奸生,令人不齒!”
曹曼在旁邊笑語道:“前方烏程便是謝幼儒居治所在,世儒兄若真厭見這些商船擾目,稍后不妨請其專辟一條水道,自可順流直趨。”
王彬聽到這話后,便冷哼一聲不再多說。他人還未離都的時候,臺中詔令已經先下地方,謝裒算起來也曾是他家門下故吏,于情于理都應該來拜會一下。所以王彬是打算趁著這個機會,與謝裒痛陳厲害,希望能夠彼此呼應,共抗吳中宗賊。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