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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1 人心渙散

  梅雨將近,大江水漲船高,奔流橫絕南北,所過之處,萬山青蔥。

  一艘大船自建康出發,順流而下,到達涂水與大江交匯處時,匯合了早已經在此等候多時的七八艘舟船,沿著涂水逆流而上,往大江北面行去。

  涂水乃是大江下游極為重要的一個支流,流過淮水與大江之間的廣袤區域。在交通極為不便的古代,水道通不通暢便是區域能否興旺的根本。

  籌劃多日,乃至于自穿越之初便已經下定決心要北上。今天,沈哲子終于越過了大江,雖然此行只是為了給杜赫運送糧草輜重,順便身臨其境的感受一下江北的形勢,身邊并無萬軍同行,但沈哲子心情仍然不乏激動。

  自從船隊駛入涂水,沈哲子便一直比較亢奮,每每站在甲板上眺望兩岸,想要看清楚大江北岸這大好河山!

  或許是心理的作用,所見風物較之江東已經有了明顯的不同。雖然所見也多遠山青黛,郁郁蔥蔥。但是如果身在江東,除此之外還能看到水道上往來穿梭、擦身而過的舟船,能看到江畔頑童牧牛、壯力俯身耕作,乃至于無賴浪蕩、策杖高歌。

  涂水兩岸,風景也頗壯美,山峰或是高聳、或是低伏,漫山被林,綠得青翠直接,生機盎然。厚厚的土層,開闊的平原,大塊大塊堆疊在水道兩側,荒草雜枝恣意生長,那蔓生的枝椏、肥厚的綠葉、深插在土層里的壯根,以植物應有的方式將這片土地所蘊藏的生機汲取出來,噴涌向上!

  景致雖然壯美,但終究少了一些什么,完全不需要思忖,沈哲子便能夠感受到,是人氣!放眼遠眺,視野所及,原本這里應該是一片膏腴豐饒之地,阡陌交錯、雞犬相聞,炊煙裊裊,屋舍連綿。

  可是現在所見到的,卻是草木自葳蕤,人跡卻絕無。這么說倒也有些不準確,岸上還是有人語馬嘶聲,但那是沈哲子今次的隨員斥候,跟隨著船隊沿江巡弋警戒。

  這不免讓沈哲子感覺有些乏味,他不是不愛秀美山河,然而山河再怎么秀美,沒有人在這里繁衍生息,終究還是少了幾分顏色。

  原本這里不該是這樣子,甚至去年過來的話,應該也能看到許多逐水而居,墾荒耕織的民眾活躍在兩岸。可是因為去年那場內戰的侵擾,這附近區域也難置身其外,大量民眾或被叛軍裹挾,或被勤王之師驅逐,即便有僥幸流竄于外,寒冬那一場饑饉到來,也都遠徙他方,苦覓生計。

  “不義之戰,真是害民尤甚!勝也不幸,敗也不幸,生者多辛苦,亡者難解脫。”

  船行過一處稍有平緩的河灣,沈哲子終于看到岸邊坡地上有生者留下的痕跡,那里應該是一座不大的農莊,只是屋舍早已經坍塌,只剩下了一些斷墻殘瓦突兀的擺在那里,未被荒草淹沒,有森森白骨應是掩埋在地下,但卻被雨水沖刷出來,半在土中、半指蒼天,似是地底怨氣滋生蔓延,仿佛一塊癩痢傷疤,丑陋而又觸目驚心。

  今次跟隨護衛沈哲子的郭誦行過來嘆息道:“駙馬不必以此介懷,若能長在北地,久而久之也就見怪不怪。類似這樣的荒土,人蹤絕跡只是暫時,很快這里又會有新的流人到來,翻土墾荒,劈木筑屋,熬得過最初就能活下來,養出幾分元氣后,等著下一輪的宰割降臨。”

  “這樣一個世道,人命就似雜草,大火燎原后看似空空蕩蕩,但等到春雨澆灌之后,總有新芽又會破土生出。少年時所見民生艱難,諸多慘事,我也是頗受煎熬。但本身已是力有不逮,也實在沒有余力庇護太多鄉人。后來也就目作尋常,一力誅惡,無暇他顧了。小民雖然微如芥子,但只要掃蕩出一片清明,他們也總能活下來。”

  似乎是為了回應郭誦的話,當船行過一片高崗時,曠野中便傳來了驚恐的叫嚷聲。岸上的斥候們掃蕩左近時,在密林里發現了一群三十余名正在采集漿果的難民,男女俱有,甚至于其中還夾雜著幾個胡人,一個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往四野飛奔流竄,很快就隱沒在了一片荒嶺中。

  沈哲子眼下不能幫助這些人太多,心內已經有幾分郁郁寡歡,待見他們一個個仿佛驚弓之鳥,每見軍旅行過便就驚慌逃竄,心情不免更加惡劣。

  他略作沉吟后便提議道:“不如把我們的旗號打起來吧,那些人若知是王師行過,也能少受些驚擾。雖然眼下不便賑濟他們太多,但若他們愿意的話,也可以跟在船后同往戍堡安置下來。”

  說完后,他便見郭誦,乃至于那個同行的蕭元東臉上都露出怪異之色,便意識到自己應該是說了蠢話。他訕訕一笑,又說道:“我也知王師旗號在江北未必有多大號召力,就算他們不能信任,最起碼也能相安無事吧?”

  蕭元東聞言后便長嘆一聲,說道:“去年我等第一次踏足江北,原本也是如駙馬這般想法,過江不久后便打起了旗號。行進不多久,前來擁迎者已經將近千余,最開始我們是受到極大鼓舞,沒想到王師旗幟在江北居然有這么大的號召力,乃至于美夢幻想旬月之內便能集眾萬余,在南塘開創起一片局面,不愧駙馬所用…”

  “那些人隨隊而行,初時倒也安分,既不滋事吵鬧,也不討要太多,每天只要些許薄糧活命即可。可是隨隊幾天之后,卻有一夜嘩變,他們仿佛約好了,直接將隨營的輜重哄搶大半。殺又不能殺,阻又阻不住,到了天明時,不只那些流民一個不剩,輜重也差點都被搶空。”

  沈哲子聽到這里,已經略有目瞪口呆,這件事他是知道的,杜赫過江不久便遭遇了一個不小的損失,那時候他已經回到吳中鄉里,得信之后便連忙指示京口集糧馳援。不過在那信中杜赫只是言道貪功失算,遭亂民哄搶,細節方面卻沒多說。

  現在聽蕭元東講起,才知這些亂民居然是他們自己招來的。如果說遇到成編制的武裝力量,對戰不利而丟掉輜重還倒罷了,可是居然被一群流竄的難民給詐住,換了沈哲子自己也真是難于啟齒。

  郭誦聞言后便也嘆息道:“北地形勢確是如此,人心奸猾浮躁,那些小民確是受害甚苦,因而也就變得不再愿意信人,更不愿將命托于旁人。往年李使君初鎮地方,因不忍見小民流散受苦,甚至以軍糧賑濟,也是依附者極眾,一時聲勢大盛。但若一旦糧困,又或戰事失利,這些小民即刻就會離散四野,所害尤深。”

  “羯奴也知小民易附難安,因而故意在四野多造殺戮,將小民驅趕往各塢壁依附。有的塢壁因容納太多,糧盡之后不戰自潰,有的則納入敵虜,被內外夾攻而擊破。早年各鎮也是身受此苦,流人來投,若不接納,情不能忍,義不能彰。但若接納了,這些小民又忠奸難辨,隱患重重!”

  “是啊,我等在南塘戍守也是遲遲無功。雖然仍是多有流人來投,但早先受了教訓,也不敢放手去接納,而且墾植時多派兵眾把守,但仍然免不了有流人攜著發放的糧種工具私逃,屢禁不止。”

  蕭元東講到此節,也是滿臉無奈,以往在江東時,總覺得過江后可以放開手腳去做,自然會有大量建功的機會。可是真正到來之后,才發現處處都是障礙,處處都束手束腳,不止要擔心羯奴來攻,還要面對當地的塢壁主排斥,甚至于那些看似可憐的流人都防不勝防。

  對于北地的形勢,沈哲子也是所知大概,往往都是從旁人口中聽來,但細節上卻沒有深刻的感受。如今再聽兩人言道此節,不免也是大感頭疼。

  這兩人所說到的問題,倒也不足以說明人性卑劣或高尚。當戰火頻頻,朝不保夕時,人和人之間的信任本就蕩然無存。士族高門、軍頭悍卒自然尤其生存之道,小民當然也有求生的自由,短視也罷,奸猾也罷,最起碼那樣做能讓他們看到眼前活命的機會。

  “有沒有什么辦法能夠讓小民固依長留?”

  雖然心里已經大概知道了答案,但沈哲子還是不死心的問了一句。

  “有自然是有的,鄉人彼此信任,結堡自守,不納外人。又或私擴部曲,廣掠方圓,將那些流人囚禁起來,作馬牛役使。溫和些的,那就收容大量寡婦,招攬流人壯丁入贅,待其安家生子,再作驅使…”

  郭誦乃是北地悍將,對于塢壁經營也是獨有專長,許多控制人身自由的手段都是信口道出,侃侃而談。

  沈哲子聽得很仔細,但卻仍是忍不住的失望。這些手段用來經營塢壁以求存還倒罷了,但若想憑此積攢起足夠征討并且打敗羯奴、進望天下的力量,則遠遠不夠。

  明白了這一點之后,沈哲子也就明白了為什么永嘉之亂后,多是胡人在中原大地馳騁,但卻少見漢人英姿。并不是因為武勇太遜,而是因為欠缺一個有效的發動和組織手段。

  胡族通常部落為兵,這意味著起家最初就占據了絕對優勢的地位,擁有了相當一批足夠忠誠的軍事力量。趁著動亂四方出動,積累財貨,擄掠人口,很快就能成事。

  但是漢人的社會組織并不具備這種優勢,以家庭宗族為單位,本身的動員力便已經處于劣勢,而且又有定居一地的生活習性,安土重遷。

  像沈家這樣的武宗豪門,雖然擁有發動萬人的動員力,但一方面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根本沒有戰爭經驗的樣子貨,另一方面那種根深蒂固、安守鄉土的想法不足支持四方征戰。

  而被迫流散各方的普通民眾們,雖然也誕生出了乞活軍這樣的武力團體。但是乞活軍內部本身就矛盾重重,派系林立,而且領導者也和北府軍頭面對同一處境,那就是沒有一個明確的政治目標。

  沒有目標所帶來的后果就是做事根本沒有長足規劃,只能輾轉各方派系之間被人當槍使,受制于人。譬如擁有乞活軍背景的后趙李農,先是在后趙為將,替后趙擊敗了褚裒所發動的一次北伐,致使褚裒憂憤而亡。

  后來李農又大力支持冉閔背叛后趙,但是冉閔為了獲取東晉的幫助,毫不猶豫的干掉了李農。但是當時冉閔已經僭越稱帝,東晉既沒有理由,也沒有義務去援助他。

  李農就因為這樣一個根本不可能實現的訴求,結束了自己糊涂的一生,也是一個莫大的諷刺。當然冉閔殺李農的原因有很多,既因為李農與東晉朝廷有仇,也因為其人本身對冉閔而言就是一個威脅。總之就是活著糊涂,死的懵懂。

  有沒有一個明確的政治目標,對一個武裝團體是至關重要的。東漢末年最大的一個流亡軍頭,莫過于劉備,劉備就是有著明確的政治目標,輾轉各方,幾乎流竄了大半個中國,部下卻一直保持著極高的凝聚力。

  當然類似李農那種乞活軍頭,就算有政治目標,意義也不大,因為根本不可能獲得漢人塢壁主的支持。劉備在流竄的過程中,就一直在注意與豪族名流的交往,譬如在接到孔融的求救信后,居然激動的說道:孔北海居然知道世上有劉備這個人!所謂的皇叔,并不是他生來具有的一個籌碼,而是辛苦奮斗的一個成果。

  如今中原的形勢,較之三國時還要復雜得多。胡虜的肆虐并沒有讓漢民們上下一心、同仇敵愾,這是時代的局限和無奈,高門不愿放低身段去迎合大眾,而大眾也對朝廷正朔法統失去了信任。完全以純道德的視角來看待這個時代,沒有意義,也于事無補。

  沈哲子雖然預見到北伐并且固守會很困難,早早派杜赫過江來,但是對于如何收拾已經散落成渣的人心,其實一直還沒有太好的思路。如果完全以刑威震懾,這是逼著民眾們出逃,而如果完全以恩義厚結,就像被搶了糧的杜赫,也是哭笑不得。

  問題既然想不明白,那不妨暫且懸而不論,總會找到解決的方法。他今次過江來,除了深入了解一下江北的形勢之外,也是想跟左近那些流民帥、塢壁主們稍作一些接觸,希望能夠找到一個與他們交流的切入點。

  沈哲子這個駙馬的身份雖然比劉皇叔要瓷實一些,但東晉朝廷的民心所向與強漢不可同日而語。朝廷的詔令在那些塢壁主們眼中都不算什么,他這個駙馬又算是個什么色的鳥?

  但想要在江北經營局面,這些人是繞不開的,早接觸一下也能提前做好鋪墊。沈哲子一旦入臺,很長時間都不會再有太多閑暇時間。他甚至有一種預感,當自己下一次離都的時候,可能就是正式率部北上的時候。

  雖然身份未必會被敬重,但沈哲子也不是送上門來被人打臉。他過往數年在江東經營出的局面,就是今次北上與那些塢壁主們對話、交流的籌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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