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司馬家宗室諸王,沈哲子了解不多,畢竟彼此之間絕少往來。但身邊倒也不是沒人可供咨詢,譬如久在丹陽吳中廝混的任球。
張氏隱園一會之后,沈哲子正式對任球提出邀請。任球本就非甘于無為者,有立事功之心,而時下吳中各高門,毫無疑問沈家乃是最佳選擇。
因此任球也并不推脫,直接答應了下來,如今已經在會稽郡府掛了一個曹掾職事。只是因為眼下沈哲子尚需要一個熟悉都中人情風物的人在身邊指點,并沒有隨沈充同歸會稽。
任球本為丹陽人,在建康交游遠比沈沛之要廣闊得多,最近這幾天都在幫忙籌劃準備在秦淮河對岸興建園墅之事。得了沈哲子傳訊來到沈宅,聽沈哲子問起與東海王司馬沖相關的事情,便不禁有些羞赧:“我雖久在都中往來,但卻無幸得入東海王府上謁見。縱有一二所聞,都是道聽途說,是真是假尚需郎君自決。”
沈哲子聞言后笑道:“諸王門高難入,我本無打算與之深交。不過適逢其會,恰逢東海王誕日慶生,投其所好備一份禮品,總有錯漏那也無關緊要。”
聽沈哲子這么說,任球便也沒了顧慮,沉吟片刻后說道:“倒也未聞東海王有何別致雅趣,只年初裴太妃壽日時王府曾禮聘高僧于長干寺宣講佛理,長達月余。”
“既然如此,那就請任先生代我去長干寺求兩卷高僧手錄佛經,來日與我同往東海王府一行吧。”
沈哲子很快做出了決定,反倒是任球有幾分遲疑:“如此稍顯草率吧?”
“不妨事,反正我也未必是他家多受禮待的客人。”
東海王名位雖然尊崇,但也并不值得沈哲子如何認真對待,況且彼此既無交誼,又是南北隔閡,亦無更作深交的打算,禮達意至,不失禮數即可。
聽沈哲子已經做出決定,任球便也不再多說什么。他新投靠未久,對沈哲子脾氣尚在觀察揣摩,遇事多做少言。
到了約定這一日,庾條親自來沈家邀請,見到莊園內數百沈家部曲陣列森嚴的樣子,不免嚇了一跳。若不明就里的人看到,還以為這戶人家要做什么歹事。
沈哲子倒不覺得自己是在小題大做,笑著對庾條解釋道:“前日外出遇險,可知都中頗不安穩,有備無患。”
上次遇襲雖是自導自演,但沈哲子不得不預防會給旁人以提醒。加之他心內對司馬家諸王向來不大看好,猜不透對方何時會偶發腦洞大開,自然要保證自己的安全。
這個時代的人道德素養向來不高,巨富石崇發家就是靠打劫勒索,沈哲子才不會讓自己深陷險境,一旦有意外發生,百余名龍溪卒加上兩百余精壯部曲,也是一股不容小覷的戰力。
聽沈哲子這么說,庾條倒不好再說其他,便笑道:“恰好今次東海王宴會在城外東郊,那里頗多園林溝嶺。此去大概要三五日時間,哲子郎君率領隨員,我等興之所至也可游獵一番。”
因為沈牧在北人當中頗積怨望,沈哲子今次并不打算帶他同往,留其在城內看家,一行人便浩浩蕩蕩出門。
建康城最繁華之處在秦淮河南岸城南位置,西為石頭城,北面則是皇陵并皇家游苑等,至于東面則是大片的坡嶺溝渠、甚少人煙。東吳大帝孫權便曾在此修筑園墅以游獵,時常有大型猛獸如猛虎之類撲擊其鞍馬,因而專造射虎車用大鐵籠罩住車身,于鐵籠中引弓射虎。
時下雖然已經入晉,但建康城東郊仍難稱繁華,除了一條官修的馳道之外,便只有寥寥幾處傳驛官舍,甚少民居。
出城之后便是大片草地,沈哲子與庾條在一座山丘前同先一步抵達的眾人匯合。這些人皆為庾條的僑門資友,其中大半沈哲子已經見過,另外也有一些新面孔,大概是過去這段時間在建康城新入伙的資友。
因為過去幾日被庾亮控制了人身自由,這些人精神狀態都未算好,只是在見到沈哲子時便加倍熱情,大概是想盡早敲定南下事宜,卷款逃離是非之地。
一行人各自都有隨從部曲,兩下匯合之后竟達千余之眾,在這田野間浩浩蕩蕩鋪開,頗具氣勢。這么多人中,南人卻只沈哲子一家。但因為庾條的緣故,加之其中多數眼下有求于沈家,因此沈哲子非但沒有受到排擠,反而隱隱成為一個中心。
東海王司馬沖的別業還要往北去,一行人匯合后便沿著草色青蔥的隊伍往北而行。
時下正值初夏,田野之間草木欣欣,放眼望去盡是鳥語花香,生機勃勃的畫面。這些僑門子弟不乏有頗具雅趣者,便于牛車上調琴弄簫,又有攜美同行者,命姬妾于行途中嬌聲而歌,整個隊伍一時都彌漫在樂聲裊裊歡快氣氛當中。
庾條車駕便在沈哲子左側,似是受到這氣氛感染,驀地引吭長嘯,聲音雖未稱嘹亮但亦足夠通透,嘯過之后神情卻又轉為幾分寂寥:“聚眾而行,放達于野,可惜南二郎已難復觀此景!”
沈哲子想起那位南二郎重口味的風采,心內便感覺一陣惡寒,呵呵一笑并不作答。
庾條卻似胸臆郁結,轉為嘆息道:“哲子郎君或難領會我這意趣,然我與南二郎情發愿契亦不曾害于人,只因稍悖禮法,南二郎便不被家兄所容,已是魂斷…”
見庾條一臉傷感狀,沈哲子不免微微錯愕,一時間倒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一想到庾亮那種性格,做出這種事情來倒也并不出奇。
隊伍緩緩前行,穿過兩座丘陵之間一片坡地后,地勢便漸漸開闊起來,行在高處可以看到遠方坡地下有籬墻圍起的園墅,并且頗多馬嘶鹿鳴之聲。
一隊騎士由籬墻內沖出,呼嘯而來,遠遠的打起旗號示意隊伍停在草地上,然后便有一名戎甲小將撩起面甲上前查驗眾人身份。
沈哲子等人暫停在水邊草地上,等待放令通行。他站在車轅上遠遠一眺,看到籬墻外早已經停滿了各種車駕牛馬,顯然都是來為那位東海王慶生,可見這位年方十六的少年王爺在都中人氣之高。
那一隊騎士倒也并不如何仔細搜查,只是覽過各家子弟遞上的名帖后便逐一放行,等到庾條遞上名帖,那年輕將領不敢怠慢,連忙欠身行禮,旋即便對庾條笑語道:“尊府五郎已經先抵,庾君若要去匯合,末將可著人引庾君先行入內。”
庾條擺手道:“這倒不必,我自有一眾友人同行。”
說著,他指了指旁邊沈哲子,說道:“這一位乃是西陵公之子,吳興沈哲子沈郎君,與我同行。”
那位年輕將軍聽到這介紹,再看向沈哲子時,眸子不禁一亮,問道:“可是日前作《游子吟》的那位吳中玉郎君?”
見對方這幅表情,沈哲子心內頗有成就感,原來他的名氣已經不再限于吳中一地,就連東海王府的屬官都聽過他的詩名。于是他也微微一笑,淡淡頷首。
“沈郎詩作情摯意樸,道出我等離鄉游子難述之懷。”
將領對沈哲子深施一禮,只是在看到沈哲子身后諸多部曲后,臉上卻露出幾分難色:“莫非這些壯士,盡為沈郎部曲?”
“這有何不妥?”庾條在旁邊有些不悅道。
那將領連忙擺手,說道:“只是今日來為大王賀者頗多,入園者隨員皆有限額。沈郎可攜末將符令前行,自有專人接引安頓隨員。”
說著,他從懷內掏出一件小小符令遞給沈哲子,又說道:“此符令請沈郎貼身收好,稍后末將自去拜會領回。”
一通查驗過后,這一行人才被放行。再繼續前行一段距離,便到了人跡稠密地段,果然沈哲子身后眾多隨員頗引人關注,幾次有人上前問話,沈哲子著人將那將領奉送的符令亮出才得暢行無阻。
終于到了園墅門口,一眾人都要下車,每人只可攜帶三名隨員入內。沈哲子雖然有這符令在手,也只不過又額外帶了十個人,至于剩下的部曲,則都被引到河谷旁的臨時營地暫時休憩。
這座園墅極為寬宏,最起碼有十數頃的面積,門廳處自有王府仆役管事負責登記來賀的賓客,并按照賓客身份并禮貨厚重程度將賓客分流安置。沈哲子隨著眾人依次入內,在門廳處簽上自己名號,讓人將禮貨奉上。
那負責登記的王府屬員乍一看到一個南人門戶,心中便是一奇,可是在看到沈家奉上的禮單時,神色間便露出一絲鄙夷,隨手丟來一個“丙”字號牌。
沈哲子倒不覺得如何,正待讓仆從將號牌收起,庾條見狀后臉色卻是一沉,劈手將自己領到的“甲”字號牌砸在了對方臉上:“你且說丙字須得多少禮貨,我家溢出禮貨速速退回!”
他們這一行人或因門第、或因勢位、或因禮品參差,所得號牌本就不盡相同,看到庾條這么叫嚷,原本已經行入的人也都疾行返回,將各自號牌拋回,紛紛要求換一個丙字。一時間,二十余個號牌被甩回來攤在那王府屬官腳邊散落一地,那一位屬官看到這模樣,臉色已是慘白,不知該如何應對。
這一群人堵在門庭前,頓時造成不小騷亂,庾條卻并無息事寧人打算,拉著沈哲子行向道旁,冷笑道:“狗眼觀勢,實在可厭!我等盛意而來,反被禮而下之,今日便教教這王府下奴何為待客之道。”
“你等又是什么禮法君子,敢大言教人待客之道?”
突然,不遠處傳來一個冷冽聲音,沈哲子與庾條轉頭望去,只見一個身穿王袍時服的年輕人臉色陰沉大步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