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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4 長不及幼

  沙場斗將,一刀斷人生死,這不知是多少人的夢想。而當這夢想真真正正實現于眼前的時候,在場觀望之眾,感受并不相同。

  建德宮外那些擁從至此的襄國民眾們,在眼見到如此威武壯闊的一幕,氣氛先是陡然一凝,之后便爆發出山呼海嘯的喝彩聲。

  特別是當徐無病繼續上前高聲邀戰時,這些人的情緒可謂被引爆到了極點,紛紛向著城墻上的羯軍們呼嚷叫罵,此前那種長久積威、令人壓抑的恐懼頓時一掃而空,取而代之則是對王師悍將的敬慕、以及那種按捺不住、與有榮焉的自豪感!

  原來驍勇兇悍、戰力無雙并非胡人獨有的稟賦,他們諸夏人家同樣壯士標立,殺胡如刈草,絕非生來便要任由胡虜們虐待戕害!

  “賊胡可敢再戰!”

  波濤一般的聲浪涌動,如有實質般沖擊拍打著建德宮的宮墻,至于墻頭上那些羯國貴胄部曲私兵們,臉色自然談不上好,驚怒交加,氣氛凝重。

  此前力主出戰且篤言城外亂民不堪一擊的那幾人,此刻臉色更是灰敗異常。雖然直到現在,他們仍然堅信自己的判斷沒有出錯,特別是隨著士氣鼓噪、軍伍活躍起來,那種雜亂無章的陣勢更顯示出這些的確只是一些臨時拼湊起的烏合之眾,絕非訓練有素的行伍戰卒。

  但他們卻沒有想到,在這一群烏合之眾竟然還有如此精壯悍勇的猛士,方才那一刀劈殺馬上敵人的勇猛,真要說起來,其實也算不上是什么驚世駭俗的手段,無論膽氣還是勇力,羯軍之中特別是主上石虎身邊也不乏能夠匹敵者。

  可他們又不得不承認,此舉給人心帶來的震撼確是極大,這一點只需看一看宮城外那些亂民們狀似癲狂的表現便能明白。

  雖然一次振奮人心的壯舉也不足以將這群亂民打造成精銳之師,但越是這種并不精擅軍事的民眾們,一旦被煽動起來才會更加沒有理智,敢于搏命的纏斗廝殺,哪怕是訓練有素的精兵與之對戰,都難免要傷亡慘重。

  所以城頭上這幾人心中明白,眼下絕對不宜再作出戰,以新喪銳氣之軍迎戰鋒芒銳盛的亂民,哪怕之后能夠憑著能夠堅持的韌性取勝,其代價之高也絕對是他們這些人所不樂意承受的。

  但是人心秉性千異,城頭上這些羯軍也并非盡數都是穩重務實者,眼見初戰受挫之后賊軍又叫囂不止的邀戰,特別是此前出戰那幾百兵卒在將主被斬殺之后,之后便也隨之崩潰,能夠逃回者寥寥無幾,大半都沒在隨后一擁而上的那些亂卒中,或被擒獲、或被虐殺。

  這些羯國權貴,向來都視城中寒傖特別是那些晉民人命如同草芥,此刻眼見到雖然算不上同袍但也總算是同伴的兵眾被屈辱虐殺,一時間俱都怒意勃發、特別是一些年輕人,更是忍不住便要直躍下宮墻,死戰洗辱!

  “停下,都給我停下!不準出戰!賊眾氣勢正囂,絕非出戰良時!”

  襄城公石涉歸頓足怒吼,之后便命人緊閉宮門,不準兵眾擅自出擊。

  此刻石涉歸心情也是惡劣至極,他也實在沒想到自己新獲起用,便要面對如此惡劣局面。除了宮墻之外這些集結起來的亂民,此前沖破襄水防線而沖入城北那些街坊的民眾們同樣是一樁隱患,更不要說還有一路晉軍正在宮苑內部燒殺作亂。

  而他手中能夠倚用力量,不過是這些人心旗號俱都駁雜不能統一的各家部曲而已。原本寄予厚望的禁衛部眾,此刻早已經不知被人潮沖到了何方,即便是他們接受到此前石涉歸的指令,眼下連建德宮都直接被亂民正當堵住,他們也不敢再貿然向此靠攏集結。

  “等一等,等一等…亂民易躁難久,不能專精攻防,不久之后必會氣勢衰竭…”

  石涉歸口中這么說著,但對之后事態發展全然不敢再抱樂觀之想,難免又念及釀成如此惡果的太子石邃,又忍不住恨恨罵道:“主上如此英壯主公,何以養成如此豚犬劣子,竟還將之置于儲位,簡直就是…”

  講到這里,他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忙不迭閉口,轉又望向其他同行入宮的人,嘆息道:“諸位各自職事、官爵暫且不論,但既然能群聚在此,可見也有忠義報國的心跡。眼下咱們并在此中,禍福已是一體,要么固守宮禁,等待主上歸國計功封酬,要么并沒此中,為城外賊民挾持羞辱!實在不宜再做狹念自守,否則必為亂賊逐次攻破!”

  眾人聞言后,也都神情凝重的點點頭,表示明白其中輕重。如石涉歸等曾得皇后召見付以權柄的還倒罷了,而其他人這會兒則充滿偷雞不成反陷于此的無奈與懊惱,心中對于肇事者的太子與鼓動他們奮起的領軍王朗也充滿了怨念。

  宮墻外那些民眾們眼見羯軍首戰失利后便閉門不出,一時間自然更加志驕意滿,紛紛鼓噪上前,已經打算開始強攻這往年在他們看來雄壯而不可侵犯的建德宮。

  兵尉徐無病對此并沒有阻止,他也想借此試一試建德宮防究竟還存多少力量,陣斬敵將算不上什么太大功勛,但若能籍由這些民眾攻入羯國皇宮,才算是一樁真正值得夸耀的殊功!

  眼下的徐無病,還不知將主沈云早已經在這座宮城中縱橫數個時辰之久。不過眼下他也并不擔心長久失聯、彼此錯過,只要奮武軍主力還在襄國附近活動,建德宮前如此聲勢浩大的動靜必然能夠在極短時間內為同袍所知,繼而入此助戰。

  建德宮從昨夜至今雖然幾番失守,先是石邃于此斬殺領軍王朗之子而入宮,之后就是各家貴胄私兵行入,但這并不意味著建德宮防就形同虛設。

  畢竟這座宮城本身便代表著羯國最高的皇權所在,哪怕內亂之后羯國再怎么內虛,宮城的修復還是重中之重。此前入宮者各有所恃,以至于寬闊厚實的宮墻完全沒能發揮出原本的效用,如今在面對這些城南民眾的進攻時,則就將其牢不可破的堅固體現得淋漓盡致。

  建德宮墻夾壁復壘,城墻闊能跑馬,這也給那些兵眾們于城頭奔走、支援各方提供了極大的便利。至于城下的那些亂民、雖然蜂擁至此,但卻連基本的宮城器械都無,那平滑的宮墻外壁高達數丈,更難蟻附攀爬,于是他們唯一可用手段便只剩下呼號恫嚇。

  但是隨著城頭上拋石、箭矢的回擊,令得這些民眾傷亡加劇,此前的豪邁銳氣便也漸漸消退。徐無病此刻也才意識到這種程度的試探,除了自身徒增傷亡之外,甚至連城頭羯軍的真實戰斗力都無從壓榨出來,于是便也順勢收兵。

  建德宮前地勢開闊,馳道直通襄水。此刻天色已經漸晚,想要就近在此駐扎乃是下下之策,在繞行周遭端詳地勢之后,徐無病不得不下令人眾暫且后退到襄水之南,暫且宿守一夜,順便收撿城南一些木石之類,連夜打造一批簡陋器械。

  但命令雖然下達,貫徹卻很不得利,這些民眾們日間憑著銳猛氣勢一往無前尚可,但包括劉度等各家在內的部曲,也很難做到進退有序。

  得悉這一條命令的時候,不乏民眾居然以為局勢已經大壞,本來就是蜂擁虛附而來的一部分民眾們居然又離散奔逃出去,任憑劉度等鄉豪代表們如何呼號約束,收效卻是甚微,特別隨著約束舉措激烈起來,民眾們的抵觸便也越發明顯。

  從建德宮外到襄水岸邊,不算太長的距離之內,原本還頗為壯大擁眾的部伍規模,肉眼可見的速度縮小起來,原本因聲勢浩大而聚集起來的近萬民眾,真正能夠抵達襄水近畔的堪堪過半。而且隨著夜幕越發濃厚,視野漸漸昏暗,這種離散之勢有增無減。

  “襄城公果然穩重知兵,這些烏合賊眾果然大勢難久!眼下是否需要攻殺一番,徹底殺潰這些賊徒?”

  建德宮墻城頭上,羯國貴胄們自然也察覺到那些亂民的離散混亂,不免一個個笑逐顏開,對于襄城公石涉歸也信心漸高。

  “眼下賊勢還未衰極,追殺必有反撲。趁此戰事稍緩之際,各路暫且休整回力,夜中猛攻一場,此亂則可定矣。”

  石涉歸捻須微笑,老眼微微瞇起,原本心中因為禁衛離散的失落也消弭許多。一想到之后他將成定亂首功,一旦主上石虎歸國,哪怕只是為了維系人心,也不可能虧待了他,他的心情便更歡暢幾分。

  大概襄國此番所遭受劫難終有竟時,總算也熬到了否極泰來的轉機時刻。入夜不久,又有一則好消息傳來,原來早前盤踞在單于臺、肆虐于宮禁內的晉軍終于撤離宮苑,正從西北方向繞城而過。

  晉軍撤離后,西六宮包括單于臺都被舉火焚燒,眼下博陵公石遵正組織宮人撲滅火勢,但料想即便搶救下來,這一片宮苑也必然成為一片廢墟,絕難再作居留。

  但這與城頭上的各家貴胄關系并不大,他們是直到天亮之后才率部入救,就算主上日后要追究,也不會問責到他們頭上。反而他們能夠在亂眾沖擊下保護住建德宮防沒有被亂民踐踏,無論如何都是一樁功勞。

  “博陵公少年老成,兼能恭禮及人,如是觀之,倒是長不及幼啊!”

  好消息接踵而來,石涉歸也有些樂而忘形,于是在端坐城頭休息之際狀似無意的嘆了一句,視線又若有若無的掃了周遭眾人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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