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關中的變化尚有舊年的殘破舊貌可循跡,那么河東的變化則可以用改天換地來形容。特別是沿河一線,水運昌盛,舟車塞途,沿岸一線倉邸綿延、幾如山巒,乃是中州西境最繁榮的區域所在。
與潼關隔河以望的蒲坂,既是河東如今郡治所在,也是西線最為繁華的雄大城池,甚至還要遠遠超過關中三輔核心的長安,較之行臺所在的洛陽都相差不遠。
河東歸治較之關中要早了一年多的時間,雖然在大舉西征之前,行臺便不計代價的投入河東,將之打造為西境最重要的戰略大中轉基地。
但河東之所以有今日的繁榮富庶,單憑行臺的投入也是很難做到的。畢竟行臺要兼顧的方面實在太多,特別是河北的石虎勢力,更是杵在身畔的一柄利刃,即便是對河東的地理位置極為重視,也不可能傾注所有。
在河東過去這三年多的建設中,民間財貨的涌入所帶來的效果甚至還要超過行臺本身的投入。
河東在中朝時期雖然在統轄上是隸屬于司州,但是實際的地理位置,卻是素有“表里山河”之稱的并州南大門,也是連接關中的重要通道。
正因如此顯重的地理位置,特別是濃厚的戰略意義,河東在過去這些年的動蕩中,也是深受兵災虐害。
三國時期魏武曹操將五部匈奴安置于并州境內,漢賊劉淵作亂于并州,之后設都于平陽,河東不久沒于賊中,便等于是洛陽痛失了北大門。從那以后,屠各賊眾便可長驅直入于中州,陳兵洛陽城下,遂成永嘉之禍。
之后關中的劉曜與河北的石勒東西爭霸,河東也成為最主要的戰場,幾次大戰都發生在境地之中。
在這個過程中,河東之地所遭遇的兵禍戕害可想而知,可以說是滿目瘡痍的一片廢墟,郊野之中除了零散分布的一些鄉豪塢壁之外,城池、村邑幾乎是蕩然無存,其殘破之處,甚至還要有甚于關中和中原。
沈大將軍過江用事、北伐以來,河東可以說是歸治最為順利的地區,一方面也的確是因為河東殘破過甚,鄉豪們完全無力抗拒王師大軍,更兼有北面平陽多有胡寇擄掠鄉野,乏力自保,另一方面則就是這些鄉豪們親眼所見,王師在敢于抵抗軍威的弘農是怎樣的大開殺戒。
河東歸治順利,行臺自然也有優待,復治之后,一應鄉土秩序幾乎完全沒有更改,甚至還授予了一眾鄉豪高低不等的官爵、名位,對于他們的鄉資、鄉勢幾乎沒有觸碰,反而用詔令讓他們所擁有一切得以合法化。
所以,真要講到官民和諧、公私兩宜,河東與行臺的關系,簡直可以說是一個模范的典型。行臺以其強大實力給河東提供最迫切需要的安全保障,而河東鄉眾在行臺經營西線戰略的時候,也都給予力所能及的支持,完全沒有推諉和拖延的跡象。
但這并不意味著河東就鄉情固結、局勢呆板、沒有變化,雖然行臺方面沒有過多的干涉河東鄉情、細務,但當各方商賈蜂擁而來、各地物貨澎湃涌入的時候,河東的局面還是發生了莫大的變化。
商賈逐利,之所以如此熱衷于搶占河東,自然不是為了不遺余力的支持行臺對河東的復建經營。
河東的地理位置擺在這里,上通山西、西接關中,東面則依庇于中州河洛。
特別是隨著行臺對于中原、江東等各處的規劃、把控越來越嚴密,民間的資本能夠在其中得享暴利的機會已經越來越少,雖然也有勝在細水長流的穩定收益,但跟早年軍事闊進、他們也能追從分享戰爭紅利的收益相比起來,便顯得不夠過癮。
而且過往這些年,許多從一開始便緊緊追隨沈大將軍北進步伐的江東人家,到如今財力積累也達到一個極為雄厚的水平,他們是既有余力、又有野心開拓新的商貿版圖。因此對于河東這個勾連東西南北的要害位置,自然不會放任錯過。
所以,當行臺開始大筆投入、建設蒲坂大基地的時候,各路豪商也都聞風而動,滿車滿船的財貨運載到了河東,希望能夠先占下一個沿河的有利位置。
在這一輪熱潮當中,靠近蒲坂周邊的土地首先便吸引了商賈們最大的注意力,很快便被推到了寸土寸金的價格。
河東雖然也不乏鄉豪殘留,但真正敢于靠近河畔這種交通要道建設塢壁的則少之又少,沒有足夠的實力,那簡直就是在找死。所以河邊的這些土地,絕大多數都是無主的荒野,隨著河東歸治,自然而然也都被行臺接手圈禁起來。
行臺并沒有主動向外售賣土地以供商賈建設囤積貨品的倉邸,而是體恤河東鄉情,規令只有河東本籍鄉眾按戶納捐授土。
商賈們爭紅了眼的那種熱切急迫的氛圍,自然也令河東這些鄉民們感受到,盡管也有一部分人是故土難舍,但更多的人則眼見于此中驚人的利潤。
哪怕他們本身并沒有通貨四方的能力,但若能在河畔得據一角,自有源源不斷財貨入門,終年所得要遠遠超過了田畝所出,而且這完全是坐享其成,既不必再俯仰于春秋耕織之苦累,也不必再承受旱澇天時的打擊。
所以很快大量的河東時流鄉眾們便被河道中浮游的驚人利貨所吸引,或是換置、或是捐輸,大凡稍具能力的人家,都要在沿河一線謀求一角土地。
鄉豪所以難于根除、杜絕,就在于他們長達幾代人在鄉土中的深入經營、營造出一個個盤根錯節、蛛網密結的網絡,在這網絡之中,便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地和蔭戶。
可是當眾多河東時流放棄原本這些,遷居湊近于河畔之后,過往的頑固便蕩然無存。最起碼在行臺施政的層面上,河東這些鄉豪們與行臺政令施行已經沒有了最根本的沖突,可謂彼此之間各有所得。
包括那些行走于四方的商賈們,他們或是財如流水、去留隨意,但卻有相當一部分財貨資本被釘在了河東這個位置上,就等于野馬套上了韁繩,想要得于一個合理的盈利,日后的商貿也只能以此為中心而圍繞展開。
窮人乍富,難免豪奢。河東的商貿地位得以如此凸顯,民財殷厚,消費能力也有了極大的提高,江東的飴糖、織品,西域的美玉、寶石,河朔的皮毛、牛馬,盡聚于此,甚至許多洛陽都不見的奢侈貨品,也能在蒲坂附近的集市中尋找到。
天中神都坊每年都會有一個整年的總結,而在新一年的匯報中則顯示出,過去一整年的物產,足足有三成直接流入到了河東。
神都坊匯聚天南地北、技藝最為精湛高妙的匠人,除了作為工程院的實驗操作間之外,所生產的各種物品,材質不論、單單當中的技藝便可稱作絕對的珍貨,售價自是高昂。而且相對而言,實用性較小,更有許多純粹的工藝品。
神都坊所面對的客戶,主要便是搭配行臺北伐并復治而得以分享戰爭紅利、南北新進崛起的豪富群體,通過這種手段將他們的利潤回收,復歸行臺所用。
河東歸治不過區區三年多的時間,竟然能夠在神都坊消費如此驚人的額度,雖然也不排除是商賈遠輸、途徑河東的可能,但想到河東所聯通的幾個區域或是戰亂未定、或是復治未久,消費力肯定也有限,所以其中絕大多數貨品肯定還是河東當地消化了。
所以如今從潼關到河洛,民間俱都流傳著一句諺語,寧守河東半頃土、不慕河南百頃田。
河東的驟然興盛,有目共睹,而且這一份興盛還并不僅僅只是一時的現象。
如今的并州,還在羯胡余孽手中所掌控著,關中的經營也才初成規模,特別是隨著南北統合之后,作為行臺中樞所在的洛陽肯定會更加的興盛繁榮。
可以說如今河東所連接的這幾個市場都還遠遠未稱開發足夠,河東也還遠遠未達到繁華的頂點。雖然隨著未來行臺統攝力度更強,河東的商貿秩序也會變得更加嚴謹,不再復如今跑馬圈地便可大得巨利的光景,但長久回報也足夠可觀。
正因為得于享受行臺入治所帶來的種種利好,如今天下各地中希望行臺能夠大勢克成、或者說希望沈大將軍能夠得御大統者,河東鄉民的殷望可以說是緊緊排在江東和中州生民之后。
盛夏七月,黃河水勢達到最盛,河東的商事也迎來了最為繁忙的時期。
特別是大將軍一個多月前途徑河東前往關中巡視,也曾在此集宴當地的時流并豪商,明確表態之后數年之內,行臺在河東的經營方略都不會有大的改變,這更讓人對河東充滿了信心,而今年的商事之繁榮也攀升到了一個新的頂點。
河東商事繁榮,但卻并不雜亂,特別是南有潼關、北有蒲坂,兩大要塞夾河以望,屯駐重兵數萬之眾,兼有龐大樓船軍艦晝夜不停的巡弋于河面上,誰敢在這一片區域中尋釁滋事,簡直就是憂愁自己活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