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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9 自取死路

  隨著州府與中州行臺達成協議共識,駐扎在隴上的涼州人馬也開始陸續撤離,只是場面難免有些落寞,較之一年多前高歌勇進的情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早在各軍回撤前,身為大軍將主的張瓘便先一步撤向了后方。過去這幾個月對他而言實在談不上是什么美好經歷,最開始軍勢壯大時誠然威風凜凜,各方咸伏,可是之后先是遭到后方內部掣肘,而后又是王師上隴,令得他處境急轉直下。

  過去這幾個月的僵持談判過程里,州主勒令嚴命他不準妄動挑釁,眼見這王師逐步增兵隴上,那些隴上豪強們因恃于此,更是紛紛叛逃。甚至于就連他派遣往河西押運貨物、人丁的隊伍都多次受到騷擾,整個隴上再無人將他這個涼州東路大將放在眼中。

  “給我拆,全都拆走!”

  歸途中,張瓘指揮著兵眾們將此前東進時所修筑的一些戍堡、倉舍等工事盡皆摧毀,材料能回收的俱都搬載到大車上,驅用大量勞力運載送回,不能回收的那就徹底搗毀,決意不給王師留下丁點可用余惠。

  如果不是他先行一步,后路還有人馬將要撤回,他甚至想勒令民夫擁塞洮水河道,讓狄道周邊境域都淤積泛濫。

  撤退的過程也非一帆風順,雖然隊伍中多有雜胡義從不必過分關注其眾生死,但涼州軍精銳的將士們也需要充足的糧草才可行軍。隴上豪強們早已經徹底站在了行臺王師一邊,更不會再給涼州軍提供物貨資助。

  雖然張瓘沿途也在放縱將士擄掠郊野,但所得終究不穩,哪怕心里抵觸萬分,在行過狄道后也不得不轉向宋輯所駐守的金城提取糧草為用。

  將要抵達金城之際,州內又派使者入軍,乃是張氏同族的張耽。大概是擔心彼此積怨深厚,或會發生火并。

  “宋輯狗賊實在可恨,阿兄勿要阻我,待到金城后,我必踏其帳門,斥問狗賊可對得起幾代先主對他禮遇之厚!”

  在張瓘看來,無論是此前涼土各家掣肘拖累他行軍,還是之后的宋輯引眾于金城逡巡不進,都讓他陷入極大的被動,是造成今次隴上對峙不利的主要原因。

  眼見張瓘怒火難遏,張耽也只是嘆息,勸告道:“今次用事勞師費巨,州內境況也是艱難,縱有紛爭,也不宜此刻喧噪,使人心更加不安…”

  張瓘聽到這話,神態更加不悅:“我率部勇戰隴上,占地擄眾,威懾群丑,大彰我涼府威嚴。可是內有作祟,外有強敵窺望,左右隴民狐假虎威,后路還有胡丑伺機發亂,即便如此,我仍使人廣驅隴上生民充我涼土之虛。勞苦如何,家門內不必多陳,我又豈是狹量暴躁、無端生釁之流?宋氏狗賊,恃其敦煌巨室,阻我…”

  “你的勞苦如何,州主怎會不知?今次隴上失利,本就不是征士之罪。待到歸于河西,將士勞苦自有犒賞。”

  張耽又繼續開口說道。

  聽到這話,張瓘臉色才漸漸和緩下來。他心中憤怒不假,但眼下所流露出來的怒火,倒有一半是裝出來的,旨在為自己申功,以求取更多的回報。而張耽這么回答,很明顯也是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既然達成了這樣一點默契,張瓘倒也不再表現得那么憤怒,情緒漸漸收斂,而后才又開口問道:“阿兄自州內來,不知枹罕何人為守,殿下可有心屬?”

  今次與中州行臺交涉,涼州軍需要退到狄道以西,這意味著此前所占領的天水、隴西等地俱都要拱手讓出,而在河南除了金城之外,枹罕便是最重要的軍鎮所在。

  雖然這一次的退讓,張瓘并不認為是自己的過失,但也自知自己在其中實在乏甚亮眼表現,心中難免擔心州主遷怒于他,返回河西后或會將他投閑置散。

  這對張瓘而言,不只是權位的得失,同時還會有很大可能遭到涼州那些本土豪宗落井下石的打壓,身家性命都無從保障。

  所以他自然要趁著自己手中權柄還未失去,向州主討價還價,以確保自身的安全。至于河南重鎮枹罕,便是他為數不多的選擇,枹罕遠在河南,既能遠離州內的權力紛爭,同時手中還掌握有重兵,也便于他繼續經營和培植自己的勢力。

  因此不待張耽回話,張瓘便恨恨道:“中州行臺自恃大義所在,實在是寡恩刻薄,不將我等涼士放在眼中。我家數代立足西陲、經營河西,保全這一境域生民性命,諸夏胡豺肆虐,天下尚有冠帶所存,偉功如此,豈是區區公位能酬!放眼宇內,胡虜幾僭皇命,群丑爭相稱孤,江東所謂正朔,不過典午宗中遠親。”

  “今次我將士浪戰隴上,為州主擴土數百里,可恨吳兒挾以大義,使我涼士烈血虛拋,如今更刻薄主上,人情實在難忍!我與將士共誓,今日之辱,歷久不忘,只待良機奮起報還,否則實在恥歸河西!”

  張耽聽到這里,神態又變了一變,沉吟片刻后才開口道:“這么說,你是決意留守枹罕?”

  “我不過家門所豢鷹犬,殿下指我何處,自然不敢反顧。但帳下虎狼之眾知恥而勇,唯望能受雪恥之用!”

  張瓘又沉聲說道,這一次隴上的風波,他雖然多有忿怨,但也認清楚一個事實,那就是州內權斗復雜,許多事情就連州主也不得不做出忍讓,只為維持一個穩定局面。目下之計,為了保證自己的權位和安全,他也不得不以手中軍權稍作脅迫。

  “好,好得很。這么說來,還真是士氣可嘉。”

  張耽聞言后微微頷首,然后擺擺手示意隨員上前奉上美酒:“我今次負命而來,州主倒是沒有交代枹罕何人鎮守,但你有這一番勇烈,州主想必不會無顧。”

  張瓘如此坦露心跡,其實心內也不乏忐忑,但聽到張耽也沒有翻臉訓斥他,心情為之一松,而后便咧嘴笑道:“今次隴上雖然薄于所得,但也略取幾甕美酒,我命帳士取來與阿兄共飲,還望阿兄能將我忠勇心跡剖于殿下。”

  “這也不必,還是飲此一甕吧。”

  張耽抬手阻止了張瓘的舉動,親自上前為張瓘將酒器斟滿。

  “豈敢勞煩阿…”

  張瓘還待要客氣幾句,可是很快便察覺到張耽神色有異,帳外傳來雜亂腳步聲,甚至還隱有金鐵交鳴夾雜其中,特別那酒水傾倒出來之后,便有一股濃烈異味沖鼻而來,這也讓張瓘臉色陡然一變,下意識手按佩刀。

  “從圭啊,你不要怨恨殿下無情。實在今次的你,處斷中大罪蘊藏,即便殿下有回護之心,但…”

  眼見張瓘如此,張耽便抽身退出丈余,周邊甲士上前將他簇擁保護起來,而帳內同樣還有張瓘的親信部眾,看到這一幕后,便也紛紛抽出了兵刃,氣氛頓時劍拔弩張。

  張瓘本來還只是懷疑,聽到張耽這么說之后,臉色已是陡然陰冷下來,皺眉獰聲道:“州主要殺我?他、他憑什么?”

  說話間,張瓘便抽出了佩刀,一臉猙獰與暴怒,整個人仿佛被激怒的野獸。

  張耽自懷內掏出一道手令,面向帳內的張瓘并其部眾朗讀道:“州府告諸軍將士,張從圭奉令節督諸軍東向河南,本命征討隴邊僭逆胡賊并應從行臺王師克定隴邊。張從圭執命陰違,收納屠各賊胡充實羽翼,及后督令失察,致使屠各王擢賊部攻阻…”

  “狗賊住口!你又…”

  “…張從圭失命失職,罪在一身,諸軍將士無涉此罪,謹守各部營禁,勿受罪徒蠱惑,可保身家兩全…”

  張耽無顧張瓘的暴喝,同樣提高了語調聲,而后視線環視帳內將士,疾聲道:“諸位俱為涼府忠勇,州主親令如此,切勿沖動自誤!”

  說罷,他又戟指張瓘喝道:“從圭,今日之禍,概由自取。殿下不愿刀兵加辱你身,更不愿我庭門之內號涕流血,你又何必再逞兇厲?金城之眾早已布設在外,骨血親緣,我入帳送你一程,你若不甘伏法,提刀上前罷。但這一刀不獨生死兩斷,更是…”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我為家門搏命盡力,諸多辛苦,爾等座談之眾怎能并論?若非急于爭全隴事,我又何必驅使王擢…”

  張瓘這會兒已經隱有瘋狂之態,口中咆哮著揮刀沖向張耽。然而其身前卻并有數人閃出,將張瓘強阻下來:“將軍三思…”

  “賊要殺我,豈暇思量!”

  張瓘聞言后更加惱怒,可是很快便發現行動已經不再自由,困鎖住他的還非張耽帶來的隨員,正是他帳內的親信部眾。

  這些人臉上也是不乏羞慚,但他們卻不敢與張瓘并力作亂,須知他們各自家眷族人還留在河西,而且這一次是州主要誅殺張瓘,即便是殺掉了眼前的張耽,金城的軍隊也不會放過他們。

  “諸位俱是忠誠之選,今次罪在一人,絕不涉及其余。你們各自歸營約束將士,金城取食之后,仍有大用委派。”

  張耽將這些將士遣散出帳,而后又看了一眼帳內受擒后兀自掙扎的張瓘,嘆息道:“飲酒吧。”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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