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不獨蕭元東詫異于蒲安的謙卑態度,就連蒲安自己心內也是羞澀難當。
雖然去年年末怯于晉軍大勢而選擇退避扶風,并且隔遠相投,以求趁亂壯大自身,但蒲洪也沒想到,天中行臺對于他的歸附實在乏甚熱情,甚至吝嗇到連區區虛位都不愿施予。待到蒲安返回時,全族俱都因此羞惱不已,也近乎斷絕了投晉的想法。
既然不能投晉,自然要再選擇一方或依附或合作。于是蒲家便又積極聯絡占據長安的杜洪,雙方雖然互有仇隙,甚至蒲家就是被這些豪右驅趕出京兆,但錯判了天中行臺的態度后,蒲家也并沒有更多的選擇。
雖然通過消耗郭氏殘部人命為代價攻下了槐里,蒲家也因此多收扶風之眾,軍勢一時間稍有壯大,但最大的短板還是沒有一個穩定的根據地,一旦遭遇挫折,其黨徒很有可能就會分崩離析。
杜洪此刻也是心憂隨時將要攻入的晉軍,對于蒲家這一助力投靠自然也沒有拒絕的道理,但是提出的要求卻讓蒲洪有些無法接受,居然下令讓蒲家退回原本駐地。
蒲洪對此自然不會滿意,他選擇遁入扶風,就是為了避開與晉軍正面抗衡的可能,而且隨著他所部退出,原本所駐的鄠縣等地早被京兆豪強見縫插針的占據住。他此刻若再退回,最大可能會被排擠到第一線的作戰區域成為炮灰。
天中行臺傲慢,京兆豪右奸猾,這還不是擺在蒲氏面前最大的危機,更大的危險則在于早前占據隴上通道的羌胡姚氏在涼州張氏窮攻之下,開始向關中退縮而來。
姚氏徙居略陽十數年之久,雖然敗退而來,但也未嘗沒有趁機于關中分一杯羹的意思,所擁氐、羌等諸胡雜眾號有五萬之數。即便是略有夸大,但也絕非目下蒲氏能當。
雖然蒲家舊出略陽,但也并不覺得姚氏那些部眾當中的鄉徒對他們還有什么鄉土情誼。原本退居扶風是打算避開與晉軍正面沖突的戰場,結果卻沒想到又要面對群狼入寇的局面。
在得知這一消息后,蒲洪簡直欲哭無淚,他在扶風尚且立足未穩,更加不敢力抗那如蝗蟲一般寇掠而入的雜胡流眾。而京兆人問詢后,便也一反此前還有拉攏的姿態,轉而更加遠結勢力更大的姚氏。
原本自以為巧妙的脫身之計,結果卻落入更大的兇險中,面對這一局面,蒲洪不得不再將投靠晉軍作為生機所在。
“貉兒少得大勛,如今勢力更是盛極,難免小覷世道英邁,華族巨姓都敢虐殺,我部區區邊胡更不會被其望在眼中。早前我以為憑我部戰力數千,可得少許關顧,還是小覷了他的驕狂氣焰。”
蒲洪先是檢討了自己此前想當然的錯誤,而后才又說道:“他以本部數萬精卒為天下最強,此前力用自獻反觸怒其人驕志。今次再投,不妨示之以弱,乞告救命,也無需再作自夸…”
此前投靠未果,讓蒲洪意識到這些天中人的囂張狂妄,根本不屑于邀取助力。所以他這一次才決定一反前態再作試探,總之就是就算我不配做王師虎狼之助,但也希望能效犬馬之勞。此刻面子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夠求得活路。
而且這一次在蒲洪看來,成功的幾率不小,因為不是直叩行臺,而是求見王師前鋒督將。相對于天中行臺的一味自大,這些前線作戰的將領肯定能夠更加體會到接納蒲氏的好處。如蒲氏所進獻郡縣、人丁圖籍,這都可以作為戰績邀功。
在此之前,蒲洪更畢集力量攻入咸陽,雖然面子上服軟示弱,但卻用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的價值。一方面警告那些京兆豪右,自己仍然不可輕侮,另一方面也不乏稍作逼迫,如果蕭元東仍然傲慢、不正視他,他也不是沒有可能北結偽漢,南北夾擊絞殺這一路深入三輔晉軍前鋒。
諸多詳內用心,自然不可輕易示人,蒲安仍是按照自己兄長的叮囑,在蕭元東面前一副謙卑的態度:“邊胡之眾雖力不堪用,唯仰慕王道如饑如渴。將軍壯行此中,威懾三秦父老,不敢奢望高舉,只求能稍得假護,為君侯再壯些微聲勢…”
雖然這個蒲安恭順追捧的姿態讓蕭元東頗感滿意,但他也并沒有因此樂而忘形,就算沒有臨行前大將軍的叮囑,對于氐胡狡詐他也警惕有加,沒有急于表態。
眼見談話遲遲沒有進展,蒲安便又說道:“今日入營行走,所觀盛態種種,更覺王師頻戰頻勝理所當然。京兆西境賊寇涌動,勢如沸湯,雖然部曲卒眾仍在力搏,但也不知能支撐幾時。君侯或是用命拘限,不可輕易南走滅賊。但請君侯稍念邊胡向義心跡,召我部族子弟入軍,稍稍保全邊胡忠義之種…”
蕭元東聽到這里,臉上也是忍不住流露異態。他這里還未及回應,蒲安已經開始掰著手指頭去數要入質幾人,林林總總居然二三十人眾,可以說是囊括蒲氏近裔所有后進子弟。
這會兒,蕭元東更覺得這蒲氏好像賴上了自己,這是逼他不得不接受投誠啊。對方擺出如此大的誠意,幾乎將血脈后嗣都推出來,他這里若還不作回應,那已經不能說是謹慎,而是膽怯了。
家門嗣傳相托,王師居然還不應許,一旦傳揚出去,對于后續關中的攻伐與經營也都非常不利。甚至就連蕭元東自己都隱有狐疑,莫非這氐胡部族情況真的如此危急,將有亡族滅種的危險,才如此下血本?
“蒲君如此坦誠情摯,倒是讓我深有感念。王業復興,亟待四邊忠勇并助偉業,邊胡若能識此,猶勝家門性惡劣駒。我受命巡弋肅清關北,京兆西境本來不在職事之內,但如此殷望求請,若是無顧,難免邊士齒冷。稍后我必修書詳奏此情,呈送天中以供大將軍閱裁。”
蕭元東講到這里,便搓著手笑道:“如此深情,實在讓人感懷泣淚,我也不妨妄度大將軍心意,必不會錯失此請,冷落義士。”
眼見蕭元東總算給了一個還算明確的回復,蒲安也忍不住松一口氣,但這還遠遠不夠,西面之賊洶涌而來,他們更需要近在肘腋的助力,而不是那虛不可望的嘉獎封授。
“能得君侯嘉言安慰,我也實在感激。可恨屠各、羯奴兩族為禍,使我一眾邊胡都因猜疑而為王命疏遠。更可笑賊漢劉昌明此前竟還遣使奸說我兄,邀我部北上抗擊王師…”
蕭元東聞言后便冷笑一聲,也聽出這當中含而不露的威脅,沉聲道:“狗賊將死之境,怕是無聊,邀人赴死陪葬,也實在可厭得很。”
言雖如此,他心內其實也在權衡,老實說目下的狀態,氐胡還真的不乏威脅他的資格。眼下他孤軍在外,所趁的就是此境乃是各方勢力的空隙,一旦南北強徒達成合謀,他也不敢再如此從容游走此間,或要不得不將軍勢稍作收縮。
下邽王猛那里已經漸有起色,蕭元東也沒有必要為了一時逞強而將這段時間所取得的成績拋棄掉。稍作沉吟后,他便說道:“泥陽所在,仍是不乏賊眾盤踞,目下我部駐此以待王師后繼,暫時不能遠討。你部若能得成此功,我自向大將軍陳奏事跡。”
“可是我族所依扶風諸…”
蒲安聞言后還是有些不滿足,又開口說道。然而話講到一半,卻見蕭元東抬手將那些圖籍掃下案頭,而后便目光灼灼望著他。
眼見此幕,蒲安臉上隱有羞惱潮紅,嘴角微微顫抖,良久之后才澀聲道:“能為君侯助戰,小民也倍感榮幸。”
聽到這話,蕭元東臉色才稍有和緩,抬手書寫手令,口中則說道:“我目下外戎,且先委命護軍,真正封授如何,尚需行臺議批。得授符令之后,盡快統部北來,王師軍期嚴謹,不可逾期。另此前所言保全忠義之種,我這里先答應了,從速送入軍中,屆時也隨奏令東行。”
雖然雙方各有不忿,但氐胡歸順這件事算是敲定下來。至于蒲安進獻的那些郡縣圖籍,在蕭元東看來就是一個笑話。區區邊胡賊眾,有什么資格竊據王土偽獻請封!
雖然短期內,他是有些忌憚氐胡北面勾結偽漢,但眼下已經到了四月中旬,王師主力西進在即,一旦后繼有援,他的弘武軍便徹底解放出來。屆時氐胡北進泥陽,若果真有陰結偽漢的跡象,他自可直接出兵將之擊殺近畔而無后顧之憂。
眼下而言,接納氐胡北來也不是沒有好處,可讓其部稍稍分擔義渠等方面的胡軍壓力。蕭元東打算趁著王師西進之前的這段時間里,抽調軍力由此側擊蒲城,將偽漢北地、馮翊之間的聯系徹底切斷,屆時河東之眾包抄而來,可以從容將馮翊數萬賊軍包抄圍剿。
當然,發動這場戰斗的前提是氐胡果真將那些人質送來。
所以接下來的這段時間里,蕭元東一邊繼續向下邽遷移戰俘,一邊等待氐胡的消息。可是氐胡那里還沒有消息傳來,弘農那里卻先傳來了最新的軍令:囑他暫駐于此繼續北阻偽漢,后路王師將有三千河東軍眾入境為援,長安戰事結束前不可輕動。
收到這一條軍令,蕭元東頓時大感失望,這意味著王師下一步戰術已經敲定,先取長安,再殺偽漢。原本弘武軍前鋒部隊,也因此成為旁觀掠陣的后備之軍。
這一轉變,與此前的征討計劃略有出入,至于原因,則是長安的杜洪作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