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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4 刑名鎮惡

  濃厚夜色下,營帳外早已經是炬火齊燃,兵卒們也已經在各自兵長呼喝聲下集聚成列。

  王猛貿然沖出,反而成了營地中最不和諧的存在,離開營帳步不盈丈,已經有刀槍陡陳頸下。幸在那些兵卒及時認出了他,才沒有更過激的舉動,但饒是如此,看到頸下森寒鋒刃,王猛仍然驚出了一(身shēn)的冷汗。

  片刻后,王猛便被引至營門內側,待見將士們俱是被甲整齊,反觀自己衣衫不整的狼狽狀,不免更覺羞慚。不過這(情qíng)緒也并未維持太久,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被營地周圍的(騷sāo)亂聲吸引過去。

  營火覆蓋區域之外,夜色仍然深重,視野中景致雖然模糊,但也已經隱隱可見那些影影綽綽晃動的(身shēn)影,那雜亂的奔走呼號聲更是從四面八方涌來。

  王猛本(身shēn)便乏甚戎旅經驗,更沒想到離開弘農郡境這第一晚便遭遇了非常罕見的夜襲。再想到傍晚時將主蕭元東的示警,不免更加驚為天人。

  夜襲乃是行營夜宿最危險的變數,哪怕王猛沒有什么戎行經驗,也早從并書中得知這一常識。此計若是運用得當,以區區之眾可以擊潰數倍之敵。但若能夠提前預警于未發之際,多半要徒勞無功。

  王猛至今都想不明白,蕭元東為何篤言預警,可是看到營舍內預警充足,無雜亂,足見準備充分,所以在經過最初的惶恐之后,心(情qíng)也漸漸恢復平緩。

  夜中偷襲,重在攻敵之不備,若是敵方早有預警防備,未戰已經先輸一半。接下來只要他們能夠穩守營盤,自能從容卻敵。畢竟夜戰對攻守雙方都是一種考驗,若來犯之敵真有數倍攻勢,也根本無需采取這種冒險的打法。

  王猛這里尚在以兵書詮釋實例,被甲整齊的將主蕭元東已經在十幾名親兵簇擁下行至此處,王猛眼眸一亮,忙不迭行過去發問道“君侯何以預判將遭夜襲”

  蕭元東這會兒臉色(陰陰)郁,聽到王猛問話只是隨口冷哼一聲,卻并未回話,只是于營門內繞行一遭,待見將士俱已整裝完畢,臉色才稍稍和緩幾分。

  此時野中嘩噪聲更加嘈雜,蕭元東臉色更加難看,臂下長槊一抖怒吼道“甲營出列上馬,隨我反殺一陣”

  “將軍不可”

  王猛聞言后臉色已是大變,夜中敵(情qíng)根本無從判斷,而己軍人心正是惶恐,固守尚是勉強,主動出擊更是以(身shēn)犯險。

  可是他這示警聲根本無人搭理,營中戰卒們只奉主將號令,蕭元東話音剛落,已經有兩百余眾出列牽馬翻(身shēn)而上。王猛還待趨行上前力勸,蕭元東已經率領這幾百軍卒沖出營門,呼吸間便如鋼槍一般扎入夜幕。

  眼見這一幕,王猛已經心驚得額頭冷汗隱現,要知道營中戰卒本就不多,不過區區五六百數,蕭元東直接帶走了過半戰卒,此刻營舍防衛力量已經是空虛至極,單單他視野所見不過區區五六十人眾,其他的則還在營中奔走鎮壓那些惶恐役卒。

  “這位蕭將軍,實在太輕率”

哪怕往(日rì)只是紙上談兵,可是王猛也能看得出,隨著蕭元東率眾出擊,整個營防已經是岌岌可危,稍后敵卒叩擾,便有失守之危  可是事已至此,多想已經無益,王猛只能抽出戰刀持在手中,神(情qíng)忐忑等待敵卒沖近力斬幾人,哪怕最終難免(身shēn)死,也算是不虛此行。

  “王丞不必如此緊張,此等陣仗不過尋常罷了。”

  眼見王猛如此警惕模樣,留守營地的副將邢岳便行過來,微笑著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大可不必如此。

  “可是”

  眼見邢岳等留守將士不乏松懈,王猛心(情qíng)更加沉重。

  “來犯者不過野中匪寇烏合之眾罷了,這些蟊賊又怎么能夠抵擋得住蕭將軍親自下場逐殺。”

  王猛聽到這話,更加不明所以“將軍何以篤定來犯者不過烏合另君侯何以篤定必有夜襲”

  邢岳聞言后便哈哈一笑,并不以營外越發喧噪的廝殺聲為意,仔細向王猛講解起來“此間雖然王治未播,但王師前鋒也是屢作掃((蕩蕩)蕩),凡奉令旗號之眾,俱在監察之內。野戍遍設,或不能嚴糾鄉野,但也能監察賊眾強弱”

  通過邢岳一番解釋,王猛心中諸多疑問才漸漸明悟。王師主力雖然退回弘農休養,但斥候始終活躍在周遭境遇之內,周遭那些成建制的敵軍部伍凡有調度,俱都監察在望。由此而言,便可篤定那些來犯之敵不可能是旗號森嚴的卒眾。

  就算真有敵軍化整為零、潛入至此,選擇他們為目標的可能也微乎其微。此處距離弘農王師大本營不過一(日rì)路程,即便是發生萬一可能,蕭元東率眾出擊一探可知敵軍虛實,或可趁合圍之勢未成突圍求援,若敵軍真是烏合,夜中反殺更可攪亂敵陣,卻敵營外。

  至于為何篤言今夜將會遭遇敵襲,這一點更加沒有什么玄機可講,王師勢大無從隱瞞,或動或靜牽扯人心,弘農郡境之外肯定不乏窺探之眾。關中紛亂經年,尤其剛剛一個寒冬過去,包括那些強梁盜匪俱都饑寒交迫,一旦發現這樣一支貨運豐厚的輜重隊伍,怎么可能無視放過。

  換言之包括蕭元東在內,也不可能未卜先知,之所以說今夜會有敵襲,也只是通過人(情qíng)判斷這個可能比較大。哪怕不能偷襲得手,也可以試探得出這一路王師戰斗力如何,繼而在后路上集結更多賊眾襲殺哄搶。

  聽完邢岳的解釋,王猛不免長久默然,更加認識到紙上談兵的淺薄。僅僅只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判斷,便牽涉方方面面,談不上有多高深,但若忽略一點,便有可能付出慘痛的代價。而這種具體(情qíng)況的判斷,哪怕最高深的兵書都不可能盡錄在冊。

  且不說王猛的垂首不語、自慚形穢,蕭元東率眾出營之后大半刻鐘便呼嘯而回,陣型略顯散亂,將士們箭囊也早已經空空,刀槍俱都沾血,望去令人生畏。

  “賊眾都已潰去,告令營中安息。”

  蕭元東翻(身shēn)下馬,肋下馬槊尚在向下滴血,他看一眼營門后翹首探望的王猛,心中一動,示意幾名卒眾將幾個兀自嚎叫掙扎的俘虜押到營內,而后便指著王猛說道“會不會用刀自去斬了練膽。”

  這話或許還有幾分關照的意味在其中,可是王猛聽在耳中卻覺得分外刺耳,忿聲道“少幼雖然無功,但也絕非膽怯陣斬之功,我自啊”

  慷慨陳辭還未講完,王猛已經驚呼一聲,只因半空中一物向他拋來,下意識揮臂格住,卻有一團腥潮直撲面門甚至濺入口中,待到低頭借著火光才看清楚,乃是一個鮮血淋漓的人頭,更要命是那人頭兩眼圓睜、黑白分明,落地后恰恰直勾勾盯住了他。

  眼見王猛驚恐后跳,蕭元東已經大笑起來,心(情qíng)也因此好轉幾分,上前一步將沾滿血漿的手掌搭在王猛肩上笑語道“小子稟賦如何,我還未能觀知。但大將軍予你頗多重視,我也不以尋常望你。下邽本非善地,若真惡戰正酣,我也無暇顧你。若你無計自謀求活,辜負大將軍殷望,一具腐骨拋擲荒野我都懶得揀取。”

  王猛聽到這話,心中也是半羞半怒,低頭吐出濺到口中的腥(熱rè)碎(肉肉),強壓下那股干嘔(欲yù),才語調略顯生硬道“大將軍垂青厚望,我自舍命相報。即便烈骨曝野,豈敢有勞將軍”

  蕭元東聽到這話,已是昂首大笑起來,拍拍王猛肩膀,繼而便振臂喊道“來犯賊寇俱已擊潰,各自安息營舍,養足氣力,不可耽誤行程”

  不旋踵,營卒們散去大半,營中炬火也裁減許多,夜色再次渲染入營。又有幾十名營卒上馬出營巡望,馬蹄聲在曠野中回((蕩蕩)蕩)不息。

  王猛這會兒卻了無睡意,彎腰抓起一把泥土擦掉肩頭上被蕭元東拍下味道濃郁的血漬,繼而又走向那幾名被捆縛在營門旁側的俘虜,故作厲聲詢問來歷,其人戰戰兢兢回答,果然如邢岳此前講解,乃是近遭盜匪斗膽前來試探軍力,卻沒想到王師敢于越營反擊,卒眾們被斬殺諸多、一哄而散。

  這一場戰斗實在乏善可陳,以至于那些巡營兵卒都懶懶提不起精神。然而這卻是王猛第一次直面戰陣廝殺,雖然夜幕遮掩沒有看到戰斗發生的具體(情qíng)形,但是弘武軍將士們返回那股悍勇血腥的氣息卻令他深受感觸。

  看到那幾名戰戰兢兢、惶恐無比的俘虜,此前蕭元東的提議又在王猛腦海中響起,而后心(情qíng)變得蠢蠢(欲yù)動起來。

  他手指搭在了(陰陰)冷的刀柄上,呼吸也漸漸轉為急促。近側那名俘虜也察覺到了他神(情qíng)中透露出來的危險,口中哀號乞饒。

  “原來你也怕死啊”

  看到這一幕,王猛突然有些想笑,他一手緊握刀柄,一手上前抓住那人散亂發髻,低頭望著對方那滿是血污、驚恐到扭曲的臉龐,心內諸多念頭涌動起來。

  聽到這人泣訴饑寒交迫、幾不能活,因此才鋌而走險,王猛卻并未生出什么同(情qíng)憐憫的想法,反而有種僥幸,因為這人泣訴諸多困境,他又何嘗沒有如此經歷,他也并不覺得自己比對方要更高貴或聰穎,可是如今,一為待死罪囚,一為持刀吏首。

如此懸殊際遇,難道僅僅只是因為僥幸何以他沒有淪落到如這罪囚一般為了活命鋌而走險、結果卻死得更快  王猛松開手指,丟開這人,自己則退到了一側抱刀席地而坐,良久不發一言。巡營兵卒們眼見此幕,也都心生疑竇,喚了幾聲不得回應,索(性性)便也不再理睬,只是在其(身shēn)畔生起一團篝火。

  就這樣一直到了晨光破曉,營地中人語聲漸漸嘈雜,王猛才驀地站起(身shēn)來,再望向那幾個已經凍得奄奄一息的俘虜,眸中閃露出幾分洞悉的光芒,口中喃喃道“人之恐死,無惡不作,嚴刑峻法,名為治人,實為鎮惡樹難免枯枝,人難免歹念,刑名之存,所重在于安生,其次才為懲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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