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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5 諸葛伏法

  諸葛恢雖然被拘押在尚書臺,但也并非完全隔絕了外界的消息。當然所知大部分都是那些監押他的將士們所轉告的,至于那些將士們所說的自然也都是沈維周愿意讓他了解的。

  不過這倒并不意味著那些信息不可信,相反由于是沈維周視角得觀,令得諸葛恢即便不在局中也能略得俯瞰通覽,將時局各種變化了然于心。而且目下態勢來看,沈維周也根本沒有欺騙他的必要。

  至于沈維周為什么要這么做,或者是稍施憐憫,讓諸葛恢得以死得清楚明白。又或者存心炫耀,讓諸葛恢感受一下即便其人缺席,于世道而言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反而有可能更好。

  的確憑心而論,諸葛恢也不得不承認,不考慮沈維周種種手段是好是壞,從意圖與效果而言,對時流人心的洞察以及那種揚長避短的敏銳,算是給諸葛恢上了生動一課。

  其人以掃除舊弊為名,牢牢將時流注意力吸引在他們根本就不擅長的方面,無論有什么樣的應對與反擊,或者不能說是全無成效,但最起碼是始終處于一個劣勢戰場上,譬如逆風而動,事倍功半。

  至于結束當下亂象的關鍵,則始終被沈維周各種令人眼花繚亂的舉措所遮蔽下來,讓人根本把握不住重點。比如群策群力,解決當下他和褚翜所面對的具體困境。

  并不是說這兩人得以從容后,就能有效鉗制住沈維周,而是因為他們兩個若能得于言行自由,最起碼可以將群力稍作統籌,而不是如今一盤散沙,以至于令沈維周得以橫行無忌,無人能阻。

  困住諸葛恢最大的障礙,就是那封所謂瑯琊王恬臨終血書里的指摘。王恬臨終構陷,確實大出諸葛恢所料,但并不意味著沒有辦法化解,最直接的方式就是落在吳郡鄉人手中的王氏殘余二人。

  這兩個生者有怎樣的招供,自非王恬區區一份血書那種死物呈現的一面之辭能比。而吳郡鄉人這一次看似與沈氏站在一起,但根本原因還是因為他們的鄉土基礎被僑人嚴重挑釁,只要消除了這一點誤會,雙方未必沒有合作的機會。

  因為相對于南北糾紛而言,沈氏等吳人武宗的無掣肘崛起對這些吳郡舊望人家的利益觸碰要更加大得多。比如沈維周眼下所力推的吏考,若是成為定制,久而久之吳鄉大量寒庶俱仰沈氏鼻息以求擇為吏用,循途以進,誰還會對顧陸人家念念不忘?

  王氏二人入都,這一消息諸葛恢也在第一時間得知,也在那一刻心情徹底跌落谷底。很明顯他在外那些家人們包括一眾哄鬧時流們,尚在糾纏于都內當下的紛亂,卻沒有意識到要從根源入手,與吳郡鄉眾進行有效的溝通。

  要將諸葛恢這樣一個時望、資歷并勢位俱有的重臣入以確鑿之罪而非用強誅殺,其實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時流熱衷以煽動鄉眾入訟來鉗制沈維周下一步的行動,但這些鄉眾入訟再多又哪能影響到大臣能否定罪?頂多只是讓這些參與者在一片鬧哄哄中略得自我安慰,錯以為鄉情民勢站在自己一方。

  沈維周以揚州刺史府收納鄉民入訟,其實就是主動開放一個看似最容易被攻破的缺口,吸引人來作此無謂勞碌。但就是這樣簡單一個障眼法,就將所有人目光都吸引過去,錯失補救最佳時機。

  明于秋毫,不見輿薪。諸葛恢明白,隨著王氏這兩人入都,套在自己身上的絞索算是綁牢了。而他的倒下就是一個最大的突破口,他的罪名將會成為一個莫大黑井,將所有與他有關聯或者沈氏想要鏟除的對象俱都填入其中!

  果然不久之后,廷尉山遐便親自來到了尚書臺,手持兩份供詞,上面寫滿了王胡之與王耆之的供詞,內容與王恬的構陷大同小異,詳細描述了諸葛恢處心積慮將兒子諸葛甝安置在瑯琊郡太守位置上,通過諸葛甝的誘逼與包庇,迫得王允之出面去游說并集結瑯琊鄉眾們,繼而釀生后來一系列的變故。

  陰存廢立歹念,這是瑯琊王氏前前后后給諸葛恢編造的罪名,從動機到具體的施行過程,包括涉事人員在當中輕重排比,俱都清清楚楚,井然有序!

  “眼下尚欠公審,罪仍未定,葛公仍可再作自辯。但此事涉及君王手足親疏,自陳之時,葛公尚需慎言。屆時堂上也會安排人事對質,審斷排在三日后朝期次日,葛公早作準備吧。”

  山遐交代這些的時候,仍是面無表情,既沒有將要親手把一位臺輔定為謀逆大罪的興奮與成就感,也沒有對諸葛恢人之將死投以悲憫。

  從這一點而言,時人厭惡山遐不是沒有道理的,這個人甚至沒有要用嚴刑峻法打造一個清平世道的熱情,大概唯獨熱衷于將一系列錯綜復雜的線索整理成為確鑿的罪名。

  “罪列于此,無需再陳,唯一點請求,懇請山君轉告梁公,請免于公審,允我密室自裁。”

  諸葛恢沉吟許久之后,才開口澀聲說道。所謂的自陳,從來都是一句虛辭,最終結果如何,又怎么可能因為諸葛恢的些許自辯發生什么逆轉。所謂的公審,無非是將更多人網羅進來,以更便于沈氏清洗罷了。

  山遐聽到這話后便皺起了眉頭,公審可是他準備許久的定勢一舉,若是少了這一節,整個議罪過程都將留瑕。可是看到諸葛恢一臉的懇求,他最終還是點點頭說道:“此請我會轉告大都督,是否能成,不敢向葛公作保。”

  “成或不成,都要多謝。”

  諸葛恢聞言后便起身離席下拜,此前他是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將會如此收場,要為了最終死法如何而向人卑躬屈膝。而淪落到這一步田地,他也實在很難歸罪旁人。

  山遐離開尚書臺后,便直往州城而去,來到大都督面前,將諸葛恢的請求稍作轉述。

  沈哲子聽到這里,也是略有錯愕,這其實與他想象中還有不同,要知道諸葛恢所面對的不獨是身死的下場,更重要還是謀逆的污名,相對于前者,后者無疑要更嚴重得多。

  他原本的準備是要借由諸葛恢的垂死掙扎而將需要鏟除的時流掃入這一場逆案里,無所謂險惡與否,主要還是在于他沒有更多時間糾纏于都內事務中,這種稍顯粗暴的方式無疑更快。

  諸葛恢為何放棄最后的抵抗,沈哲子無心關注太多。但那乞求最后一絲體面的悲涼,還是讓他深有感觸,于是在沉吟一番后還是點頭道:“讓他認罪吧,罪狀留待朔日朝會表奏陛下,分發臺省。”

  “可是…”

  山遐聞言后還是有幾分不滿,要知道他為此也是準備良多,單單為了搜羅更多更詳實的側證便抓捕百數名臺臣,引得臺城震蕩不已。若是諸葛恢就這么簡單認罪,這些準備可就都排不上用場了。

  “就這么辦吧。”

  沈哲子又重復一遍,諸葛恢誠然有罪,但卻罪不及此,這一點修飾再多也無足改變。其人發出這樣的請求,可見已是怎樣的心若死灰,沈哲子若連這一點都拒絕的話,若真激發其人厲念,死不抵認,若真由程序入罪,或許還要將淮南王牽涉進來。

  淮南王一旦被裹入進來,且不說是否必要,最起碼其人也難再獨善。如此了結,留給諸葛恢最后一點體面,保全淮南王,也算是對死去的皇太后稍作補償,也算是給自己一個警醒,不要過分沉湎于大權獨攬而濫施掌控。

  “葛氏一旦伏法,那其家室…”

  山遐又問道。

  “一并逮捕,包括逆亂一眾從屬,俱都暫押。”

  沈哲子提筆寫了一道手令遞給山遐,又吩咐道:“此案所涉重大,既然已經得于罪實,務求一網打盡,不許有漏網之魚。持此手令調取蕭忝所部助力,速戰速決。”

  交代完這些送走山遐之后,沈哲子又派人通知武陵王司馬晞加快對宿衛逆亂的梳理,務求朔日朝會之前拿出定論。

  因為諸葛恢放棄了頑抗,令得逆案進程得以大大提前,原本沈哲子是打算在六月初收網,現在多出來的一個月時間,也足夠他再將都內局勢從容梳理。即便一些目標不能因逆案而達成,再加上這些時間的追補,同樣也能定以大略。

  做完這些后,沈哲子又伏于書案,將李充等人擬定的吏考考題批閱一番,勾選出幾道需要用到的題目。

  可是他的心情卻很難因此冷靜下來,諸葛恢被攻克,意味著一直套在他身上的江東政局那種無形的桎梏枷鎖終于被瓦解打破。雖然還有一個看似免于其外的褚翜,但在其執政期間任由確鑿逆案發生,雖不至死也將必有嚴懲,包括何充在內都很難再留在臺城。

  略作一聲嘆息,沈哲子又攤開一張紙,開始梳理近期還需要做的事情,修復典章,重建臺省包括對余波的處理。

  整場定亂,不會因為諸葛恢的認罪伏法而告終,到目前為止仍然是破壞大于建設。破壞誰都會做,只憑一腔戾氣即可,但要從一片廢墟中重建出一個適宜于時勢發展的新秩序,才是真正考驗沈哲子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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