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是人心感于時令,或是時令應于人心,似乎一夜之間春回大地。一場春雨被和煦細風播撒下來,洗去了這一方天地中所彌漫的塵埃并喧囂,郊野之間也漸有綠意被渲染而出。
春江水暖,所知者不獨鴨鵝,人世解冰消寒,商賈們的感受才最為的敏銳,并且勇于趁時而行。
此前吳人們集運來的一批物貨,充其量不過只能稍解一時之饑寒,而建康城常住人口便多達幾十萬,乃是當之無愧此世最為龐大的城邑,各種需求所用,也是令人難量其大。
尤其眼下臺事正是廢而未興之際,換言之無論多少物貨入都,既沒有沿途關卡的阻攔,也沒有各種商稅的抽取,所以在極短的時間內,都內商貿再次達于鼎盛,原本世道不見的各種物資俱都堆滿貨棧柜臺由人揀選,而價格也是一路下跌。
之所以世道如此快速回歸舊途,言之具體某一個人的功績也是過譽。圍繞建康這樣一個商貿環境,經過長達數年的培養與壯大,各種元素早已經趨于成熟,雖然因為動蕩的形勢而暫時被遏止,可是隨著惡劣的環境不再,這一商貿系統本身就會進行自我的修復,而且由于此前的壓制所集聚的勢能反彈,會變得比以往更加蓬勃。
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毗鄰丹陽的周邊宣城、義興包括江北的梁郡在內,本身就存在著大量的工坊、田莊之類生產各種物用,主要就是為了滿足建康市場。
畿內動蕩,商道難通,這些生產是不會停止的,而且周邊也很難再找到一個足夠大的市場以釋放它們的產能,生產出來的物貨只能堆積下來。這種非為牟利的囤積對生產成本的積壓是非常嚴重的,一旦得以宣泄出來,勢頭也是無從遏制。
恰好此時的建康城,也保持著一種近乎無政府的狀態,缺乏管制的能力,使得交易得以更流暢的進行。
沒有管制并不意味著全無秩序,尤其是在安全方面,沒有一個安全的外部環境,繁榮的商貿便無從展開。
雖然言是江北有十萬王師,但畢竟在江北,不能給人提供當下近在眼前的慰藉與庇護,而都中原本負責治安守衛的宿衛六軍,在經過一次嘩變后,民眾們也都不該對之存有太大寄望。
給建康提供安全保障的乃是來自歷陽的一路淮南軍,即就是此前蕭元東率領南下奪取歷陽的那一路新成立的奮武軍。這一路軍隊在歷陽合共三千將士,在王詔抵達歷陽召武陵王司馬晞入都擔任衛將軍的時候,拱衛著武陵王得以入都。
奮武軍將士雖然不多,但卻是蕭元東在第一次攻破鄴城之后,便奉大都督軍令走訪各部王師,經過長達一年多的時間挑選其中絕對的精銳,最終才整編而成。
這一支軍隊,可以說是便代表著江北王師目下最精銳的戰斗力水平,兵員素質方面甚至較之作為大都督親軍的勝武軍還要更強一籌。
這些兵卒們體魄強健是最基本的標準,各種軍旅技藝也都極盡嫻熟,可縱馬控弦,可操舟泅渡。更夸張處則在于,這些軍卒們幾乎每一個身上都有最起碼五十甲功,尤其幾乎人人身上都有先登拔營這種大功的記錄。
這也是蕭元東深受江北各路將領厭惡的原因之一,因為這種身載大功的士卒,其個人精勇與否還在其次,最關鍵是氣勢的不同。
大凡身負如此大功的士卒,在行伍中必然是最勇武敢戰之人,言之營、曲之間的靈魂人物都不為過,一營士卒中只要有這么兩三個悍不畏死的精卒作為表率,整營士卒的氣象都會變得不同,這就是營伍內基層士卒們之間的良性競爭與互相激勵所帶來的效果。
可是蕭元東挑選兵卒偏偏就從這方面入手,偏偏又手持大都督軍令,各路將領們即便恨得牙癢,也不敢過分阻撓。可以說奮武軍隨便一名普通士卒拉出來放在普通作戰部隊里,擔當一名基層的兵尉都綽綽有余。
雖然這些精銳士卒被抽調出來,并不足以大幅度影響各路王師的戰斗力,但想想也是令人心疼,因為此一類的士卒可不是單憑訓練培養就能源源不斷的涌現出來,更多還要靠士卒們自身的稟賦與性格之類。
不過這樣組建起來的奮武軍也有一樁好處,那就是那種自豪感的爆棚,雖然奮武軍新成還沒有任何戰績,攻取歷陽那種層次的戰斗連試水都算不上,但是每一個身在其中的士卒們內心那種自豪感是無與倫比。
這就類似于勝武軍以大都督親軍而自豪,大凡士卒入選其中,哪怕此前只是尋常營伍一普通士卒,在這種心理的影響下都變得奮勇渴戰,惟求不辱大都督威名。
而奮武軍這種自豪的情緒同樣高漲,以至于許多王師別部中的中級將領們都甘愿放棄自身的職任以求加入奮武軍中擔任一名普通士卒,只為獲取這種認可。
這樣一支軍隊在裝備上面自然也是極盡奢華,江北王師由于本身的擴軍,被甲率已經漸漸有所下降,但在奮武軍中又得到了提升,將士們各種裝備起點便是兵尉一級,單單甲胄平均到個人身上便有三套之多,分別應用于騎兵突擊、行軍趕路、攻堅拔寨,至于正面陣列對壘,用這種檔次的精銳那就太奢侈了。
江北王師第一次成建制的返回江東亮相,便是這一路奮武軍。而這一路軍隊在抵達石頭城的時候所展現出來的那種風采,也的確令都內上下群情震動。
時人或許不通行伍軍務,但大多數對于軍卒們其實不太陌生,多多少少都有所觀望和接觸。士卒精勇與否,或許他們沒有什么見解,但是奮武軍那種動靜如一、令行禁止的風貌,自然而然便給人一種不可撼動的震懾和壓迫。
對于調集外藩軍隊入拱這一詔令,都內尤其是臺內不乏臺臣對此都是持反對和懷疑態度的,別的都不說,單單不久前庾翼的歷陽兵卒們對京畿尤其是都南的摧殘,所造成的結果眼下還擺在面前。
雖然淮南王師較之庾翼那些亂卒們肯定要強一些,但是強軍多有悍性難馴這一點是無可避免的。而且目下都內宿衛們也是人心惶惶,若是江北軍隊到來過于用強逼迫的話,很有可能會造成新一輪的動蕩。
可是奮武軍在抵達建康之后,這些時人們才發現是自己多慮了。拋開將士們那種昂然士氣不談,奮武軍的軍紀簡直就是他們從未見過的好,從船停登岸開始,百人為一方隊,橫豎筆直,人數滿員后即刻騰出位置,三千名將士登岸甚至不足一刻鐘。
幾乎就是一眨眼的工夫,整整三千甲士已經陣列分明集結于石頭城下,仿佛鋼鐵鑄就一般。在沒有將主軍令的時候,這些士卒們俱都筆直挺立陣列中,漫長鴉雀無聲。
那種以肅穆而震懾人心的畫面,甚至讓人心生幾分不真實之感,尤其在想到如此精銳強軍乃是屬于保護他們的王師勁旅,人群更是爆發出連綿不斷的忘形歡呼!
如此肅然軍容,令得那些同為營卒的石頭城宿衛守軍都大生自慚形穢之感。原本他們對于臺城決議將石頭城讓給奮武軍駐防的決定,心內多多少少還存幾絲不忿,甚至于存意刁難,可是當如此軍隊陣列于他們面前時,一時間俱都膽怯下來。
尤其當宿衛們撤離石頭城的時候,那松松垮垮的陣型不獨引得周遭圍觀民眾們噓聲連連,就連那些宿衛將軍們一個個也都羞不可當,甚至直接沖進隊伍中喝罵踢打約束陣型,然而這又令得陣型更加散亂,近乎落荒而逃的沖進石頭城附近騰空的營壘中,由始至終也沒能做出什么發難的舉動。
奮武軍入都盛況誠然令普通民眾們回味良久,而時流諸多人物在經過最初的震撼后,也又各自轉頭投入到了局勢的前進之中。
這一次詔令任用的兩位宗王俱為元帝子嗣,其實也僅僅只是一個門面的裝點。
隨著中興以來越府舊人的逐漸凋零,東海王司馬沖在時局中所擁有的特殊意義也大不如前,且本身近來疾病頻生,雖然就任太常這一典禮之職,但絕大多數時間里都不能盡職,甚至就連主持皇太后喪禮事宜也都盡付其他一些于禮章制度有建樹的時人。
至于負責歸都整頓宿衛六軍的武陵王,多被時流戲稱乃是梁公沈維周的守戶豚犬,雖然其人帶回的奮武軍將士震驚整個京畿,但很顯然這些將士們是不可能受他節制的。所以武陵王就算及后有什么舉措,必然也是出于梁公的授意。
當然,時人最關心的還是來自廣陵方面的消息。他們也并沒有等待太久,很快徐州方面就傳來回應,梁公沈維周以國亂君危、未有積勛為理由,拒絕了大將軍并錄尚書事的進用,但請以親戚婿子的身份,攜妻兒歸都奔喪。
梁公拒絕執政權位,令一部分時人松了一口氣,但也不乏人聽出這回應的潛臺詞,是因未有積勛創建、大臣不宜妄進,若是歸來后有了積勛事跡,這一理由自然不成障礙。而且要得大位,自然要有治亂的大勛,這大勛究竟又意指何處?
除此之外,便是響應詔令的第二條,即就是推舉賢能以補臺省缺用。梁公在回奏表章中,洋洋灑灑羅列二十余個人選,上至九卿高位,下到宮寺掾屬俱有所舉。
當然這也只是一個姿態,其中一些很明顯就是湊數的,但即便是這樣,梁公所舉薦人選其中半數在及后一段時間里都陸陸續續得到了正式的任命。而這其中最觸動時人敏感神經的兩項任命,便是河內山遐出任廷尉、江夏李充出任丹陽尹。
山遐與李充雖然都是出于名門,但此前未有顯跡于臺省,久來任事江北,一俟歸都便直接出任兩千石大員,不可不謂之殊用,這也意味著江北諸多事跡功勛已經直接可以在都內中樞得以兌現。
但這還不是最令時人側目的,最讓人感到心悸的便是這兩人原來在淮南都督府便是令人聞之色變的角色,山遐這個人執法酷烈,有“山鷹”的稱呼。而李充這個人則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刑名之徒,淮南諸多章法俱都其人手中編成,類似于元帝時期的刁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