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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8 德不配位

  諸葛甝越是譏笑,王允之表現反而越發淡定起來,雖然仍是身陷囹圄、不修邊幅,但往年那種篤定氣度卻又漸漸回來。

  他身在這狹窄空間內稍作踱步,而后才又望向諸葛甝:“梁公身在江北,沈司空詐退于外,沈氏宗親多已遣出,其坊內宅邸存者無幾,我若真是矢志復仇,憑此區區幾條無干人命,焉能匹配我滿門血債!”

  “積怨至狂,這又是什么罕見之事?就算你想要痛殺沈氏父子,難道又能做到?”

  諸葛甝仍是一臉的譏誚調侃說道。

  王允之聞言后便自嘲一笑:“這也確是實情,我受監于此,不要說江北王師十數萬眾,只怕獨行于外都要被洶涌亂民獵殺途中,也確是無力報仇。但此事與你無關,也無須你心心念之。伯言你該關心的難道不是何以沈氏宅邸已空,但憑我數百精眾突襲尚不能入其家門,竟被時流強阻于外?”

  “這又有什么可奇怪…”

  諸葛甝又下意識回了一句,只是言至中途,后半句已經漸有微弱,臉色也變得不太自然。

  “你是思之不及,還是不敢深思?那么我來明告于你,勢至于此,梁公南來已成定數,時流各作瞻望,惟求強者以作依附求安。因是我瑯琊鄉民萬眾俱可枉死,而沈氏門內草木不可輕傷!情勢如此,你還敢夸言自身尚有良辰可待?”

  王允之眼望著諸葛甝,嘴角不屑更加濃烈:“司豫鄉本未失,梁公為求淮南本鎮安穩,未必敢于窮追司徒之過。庾氏兄弟把持君王以求自固,更有荊州分陜可作遠應。而我鄉戶本鄉尚遭屠戮,你父功過生死尚在兩可之內,你還奢望他有余力將你保全?”

  諸葛甝聽到這里,臉上慌亂痛恨之色更加明顯:“我又何罪之有?明明你王深猷才是真正禍首…”

  “這話你不必與我說,不妨速速放板過江求告梁公,悲泣自陳,或是梁公大度,能夠饒你性命。但我不妨再道你一層,江東紛亂至斯,我家親眾雖然多遭屠戮,但實在不足償此禍世之罪。及后梁公歸來定勢,必須要有人為此亂象負責,葛公何以不再允你干涉事務?你難道真以為只是你才不堪用?黃泉路上,吾道不孤,柵欄內外,并無區別,所以伯言你又何必再來笑我?”

  “王深猷,你害苦了我…”

  諸葛甝越想越是心驚,就連語調都變得顫抖起來。

  王允之小退一步,席地而坐,臉上又流露出冷漠又殘忍的笑容:“我已心若枯槁,生無可戀,死活無甚差別。所以伯言你又何必臨終再來辱我?彼此積怨,看到你如此不甘赴死又無可奈何,讓我不知悲哭還是暢笑。”

  “你、你…惡賊,我從來沒有害你之心,往年更因你之詭詐而傾心論交,你為何要害我至于絕境?”

  諸葛甝佩劍再次抽出來,通過縫隙直刺王允之肩頭,將其灰白須發砍掉許多。

  而王允之只是漠然望著他,似乎真的坦然面對死亡,然而話語仍是字字如刀:“你不敢殺我,何苦以此相嚇。我雖然注定將死,但此命于葛公尚有一線可用,大概伯言你也是如此吧。”

  聽到這話,諸葛甝整個人都變得頹喪下來,癱坐在柵欄之外,神情充滿了灰白:“誤交奸徒,虎狼為友,我大概真是罪有應得,我父才要棄我…”

  “話也不必說的這么絕情,伯言你太小覷葛公了。其實自救之法一直在握,只是葛公不愿再分惠于你這家門劣子罷了。”

  “奸賊,你住口!我家門父慈子孝,豈是你王門滅絕人倫敗類可比!”

  聽到諸葛甝這一吼聲,王允之眼角頻顫,繼而嘴角便隱隱勾起一個殘忍笑容:“人之將死,何必要強。何以葛公臨行前仍要叮囑令弟嚴守淮南王勿失?梁公南來之勢不可阻,庾氏挾君之惡自也無所遁形,無從收場,來日或有求告葛公之時。只是這家門最后庇護,葛公不愿道你罷了…”

  “你、你…”

  諸葛甝聞言后,兩眼怒睜,戟指王允之,只是腦海中諸多雜念紛至沓來,一時間陷入語竭。王允之這一番話,不獨戳破他尚能活命的幻想,更將家門之內那殘忍的利弊權衡在他面前撕開,令他徹底的不知所措。

  眼見諸葛甝失魂落魄的離開,王允之臉上的譏誚冷笑才漸漸收斂起來,深跪匍匐在地,久久沒有聲息。

  “阿兄,你又去見王深猷?難道此前教訓你又…”

  營房外,諸葛虪迎面行來,眼見諸葛甝從王允之被監押處行出,臉上便流露出幾分不悅。

  “你收聲罷,我要見何人,難道還要請示你?莫非父親已經明告我是家門罪徒,讓你也將我監押于此?”

  諸葛甝這會兒心情正是惡劣到極點,不待二弟將話講完便揮斷,而后才又皺眉道:“通苑防務如何?阿奴一人在彼,難免顧慮不周,你且予我一部甲眾,我率往通苑為阿奴稍作分勞。”

  諸葛虪聽到這話,更是一臉的為難,忙不迭擺手道:“阿奴留守通苑,是父親的吩咐。覆舟山這里同樣事務繁忙,我也應對不暇,阿兄你還是留下幫我…”

  “我留下幫你?好得很,家門受困,我也不能束手無為,那么我恭聽遣用,你且吩咐吧。”

  眼見諸葛虪強阻自己前往通苑,無疑更加驗證了王允之此前所言,在這家門之內,他已經成了父親與兄弟們共同提防排斥的對象,未來還很有可能成為保全家聲的犧牲品。可是這樣一個命運,卻是諸葛甝不能接手的!

  諸葛虪這會兒也是一臉的為難,不知該要怎么回答。諸葛甝眼見如此,更覺手足薄情,冷哼一聲后便甩手而去,只是行不多遠才又轉回頭來說:“目下鄉情疾困,我宴請一些鄉賢時流,這總不算違逆父親意愿吧?”

  “這、這…阿兄自便吧,只是切記目下非常時勢,不要過于…”

  “我還無需你來教誨!”

  說完這話,諸葛甝便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

  “謹守此處,除飲食之外,不許任何人隨意出入!”

  諸葛虪又望了望監押王允之的營房,凝聲吩咐道。

  都下發生王允之兵變后,為了安全和保險起見,庾翼也徹底放棄都南,轉而進入州城就近建平園駐守。雖然褚翜等人對此仍然頗有微詞,但也很難再對庾翼施加阻止。

  但州城也并不是什么可供嚴防死守的堅城要塞,身處鬧市之中,一旦真的爆發大規模兵禍,仍是自困之局。

  “司徒究竟意愿如何?目下事態,已經危急幾近不可挽救,難道他還要戀棧區區石頭一城?難道他以為憑他區區宿衛雜卒并石頭孤城,便能將沈維周強阻于外?”

  庾翼作困愁城,眼見兄長行入,又急不可耐發問道。

  庾冰這幾日也是被折磨的形容憔悴,尤其皇太后已經絕食數日,眼見身體越來越差,病態越趨明顯,焦灼得他嘴角都便生燎泡。

  他行入房中后坐在席中悶聲不語,只是長嘆連連。

  眼見庾冰如此,庾翼便也無需多問便知談不攏,一股無名火自心中滋生而起:“既然如此,那也就不必再談,請阿兄予我一紙詔令,解除周謨護軍職事,我親自率眾強入石頭,看他攔不攔得住!”

  “可、可是若真如此,只怕…”

  庾冰聞言后神態更加不安,難如庾翼那么果決。

  “事到如此,還有什么可猶豫的,難道真要眼望阿姊如此焦灼悲戚?我們兄弟強入局中,也是為了能夠為社稷盡力,如今積惡難返,眼下已經無暇旁顧,只求能夠保全阿姊一身…”

  庾翼痛作陳詞,正在這時候,桓溫在門外匆匆行入,給庾翼打了一個手勢。庾翼見狀后,便離席行出。

  待到返回的時候,庾翼已是一臉的怒氣,坐在席中怒聲道:“葛公家中蠢兒使人來見,竟然說我共尊淮南王!這蠢物真是愚不可及,以此陰謀辱我,若非勢態非常,我必殺之!”

  “竟有此事?”

  庾冰聽到這話后,一時間也是忍不住瞪大眼眸,只是在錯愕片刻之后,神情卻漸漸有了變化,他一把抓住庾翼的手腕,澀聲道:“稚恭,你難道不覺得這未嘗不是一條出路?”

  “阿兄你…”

  “你聽我說,無論當今陛下還是淮南王,與我家俱是等親。更何況據實以論,當今陛下乏于人主姿態,皇太后也更加親昵淮南王。而且你我今次,說實話確是失于妄行,即便能夠涉過今次此困,那么來日呢…”

  庾冰這會兒臉色也是充滿了凝重,與庾翼并席而坐,詳細講述他認為此事可行的理由。

  而庾翼在傾聽良久之后,臉色也漸漸發生了變化,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若果真如此,那么石頭必須握在我手,以求后路無憂。而且葛氏蠢物不足謀以大事,且先取下石頭,而后急召葛公歸都細論…”

  他們兄弟兩人尚在商論此計的可行性,渾然不知一股巨浪已經以覆舟山為中心開始彌漫全城。建康城內街坊之間,開始次第出現一些手抄的大字報,隨著沈家用過幾次之后,這一類的形式也漸漸為時流所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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