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導的去世在建康城內都引起那么大的波瀾,在瑯琊鄉里所造成的轟動便也可想而知。
整個瑯琊郡,自郡治金城一直至于郊野,到處都有垂掛的素縞麻幡等示哀之物。而瑯琊鄉里王氏大宅因此鋪設開的場面則更加宏大,大量鄉眾被組織起來,除了籌備喪禮各項任務之外,也要負責接待各路云集而來的吊客。
以王氏大宅為中心,周遭許多莊園也都被騰空出來,用以安置賓客。當然,這些莊園主要也都是王氏自家產業,倒也談不上擾民過甚。
為了方便賓客們更加順利的前往王家大宅吊唁致哀,王家在郡境各處都設置了許多頗為明顯的接待點,同樣有鄉人晝夜在這里等待引領賓客。而在那些素縞哀物之下,則隱藏著許多的甲兵兇器,可以將鄉眾們隨時武裝起來。
王允之眼下正待在這樣一處接待點中,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以他的身份,自然不需要負擔這些迎送雜事,但是當得知沈充將要入鄉吊唁的消息之后,他卻很難安穩的待在府中調度各方。
眼下的王允之,麻袍之下內著貼身細甲,已經是做好了隨時進行戰斗的準備。沈充前來吊唁,理論上來說是有可能直接將之捂殺在鄉中,但王允之卻不敢作此樂觀之想。
在他原本的計劃中,根本就沒有想過沈充敢于親身前來。彼此各做醞釀,各自會采取什么樣的手段其實也都大體會有一定的猜測。沈充要以身犯險,要么就是愚不可及,要么就是有恃無恐。
從內心而言,王允之雖然渴望干凈利落的干掉沈充,但他也明白這很難做到。幾乎就在沈充將要前來吊唁的消息傳來不多久,駐扎在覆舟山方面的宿衛便也發生了調動跡象,隱隱向金城靠攏而來。
這說明臺輔們也是擔心沈充會在瑯琊郡鄉中發生不測,對其重視程度遠遠超過了此前郗鑒入郡。所以沈充出人意料的造訪舉動,令得王允之的計劃在實施最初就出現了不小的變數。
按照目下的態勢,覆舟山的宿衛極有可能會分出一批,在中途與沈充匯合,保護他進入瑯琊。而沈充若真有恃無恐的話,肯定不是宿衛,應該還掌握著一股令王允之不敢輕舉妄動的力量。
所以王允之才親身至此等待,雖然直接干掉沈充的誘惑很大,但跟他的整體計劃相比,這個目標又不宜操之過急,看看有沒有可能將沈充強阻在郡境之外。
王允之這會兒還在道左竹亭內思忖沈充舉動的種種可能,突然道路上傳來奔馬聲,不多久便有一名探哨飛奔沖入,語調急促道:“沈司空途遭襲殺,遁逃于野,目下去向不明,生死亦不知…”
“怎會如此?”
王允之聽到這一消息,陡然從席中站起身來,臉色已是大變。他腦海中泛起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不可能!
雖然探哨詳細講述了沈充遇襲的過程,但王允之也有自己的判斷,那就是時下沒有人有動機也有膽量這么做。因為就連王允之與沈氏可謂有著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都未將沈充作為第一獵殺目標。
至于其他各方,臺內是不可能這么做的,這既不符合他們的利益,而他們也沒有這樣的膽量。至于庾翼,若是按照本來的計劃行動,也不會這么快就抵達近畿。更何況,庾翼根本就沒有要將沈充置于死地的決心和需求。
所以很快,王允之便猜測到這極有可能是沈充自己安排的掩人耳目的手段,寄望以此擺脫鄉情困擾,使得自己能夠由明轉暗。若從情理分析,這是最大可能。
但無論王允之猜測是否屬實,這對他而言就是一個計劃之外的莫大變數,會因此引發出什么更多的變數,他一時間也不能完全料定。
“傳令各處津口,即刻披掛正列,封鎖鄉道,不許任何人再出入!”
意外陡生,王允之也來不及再想更多,對他而言最重要的是鞏固當下所得,這樣才能避免頻發的意外將他的計劃徹底打亂。所以他即刻下令鄉眾們丟掉偽裝,先將鄉里徹底控制起來。
與此同時,王允之也沖出竹亭,翻身上馬直往王氏大宅而去。那里眼下也是他的大本營,駐扎有近千名往年父親留下的心腹部眾,還有兩千多名這段時間整編集合起來的部曲鄉眾,合共三千兵力,這便是王允之眼下所掌握的主要戰斗力。
至于防守各處路口的鄉眾們,除了一部分王氏嫡系之外,便是許多的瑯琊鄉勇,也是多達數千人。如此深層次的動員鄉眾力量,倒不是王允之人望有多高,而是自從父親死后,他便一直潛居鄉土,長久的經營下來,正是為的某一日發難而做準備。
掌握了這么多的鄉眾力量,這才是王允之真正底氣所在,長達數年的說服并籌措,他在鄉眾們尤其是那些不甘寂寞的鄉豪心目中所擁有的威信,甚至是王導和諸葛恢這種盛譽崇高的鄉賢都不能比擬的。
在王允之返回王氏大宅的途中,他的命令也隨之流傳鄉野,在極短的時間內,整個瑯琊郡內氣氛都發生了極為驚人的變化,到處都涌現出操刀挎弓的鄉勇悍徒,械用未必精良,那氣勢卻是十足的震懾人心。
在王允之趕到大宅的時候,整個大宅也早已經被甲眾由內外進行嚴控。此時大宅中除了王氏諸多親眾之外,還聚集了大量前來吊唁的時流,這會兒也都是亂成了一團,根本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情。
“都下異變突生,兇徒流竄入境,將沈司空襲殺郊野。我鄉中也有不穩,不得不稍作冒犯,請諸位暫入廳堂安坐,無謂沖突不測!”
王允之邁步行入庭院中,口中大聲說道,且將剛剛得到的消息充作借口,而后便吩咐兵眾們沖入賓客之中,將他們向幾座早已經騰空的廳堂驅趕過去。途中難免發生推搡抗拒,但無論何人敢于反抗,俱都被那些面貌兇狠的兵眾們以木杖捶打在地,而后便捆縛起來丟在了一側。
眼見這一幕,賓客們哪怕再遲鈍,也察覺到了危險,尤其王氏家門內突然涌現出這么多的持械兵眾,當中所透露出來的險惡更是讓人不敢深思。
有人驚懼不已,自然也有人憤慨難當,指著王允之破口大罵。要知道他們與王氏可都是或多或少有著情分,這會兒居然牛羊一般被驅趕入柵,放在誰身上都是無法接受的事情。
聽到那些賓客們的怒斥痛罵聲,王允之臉色只是肅然,且不作掩飾的吩咐身畔兵眾道:“太傅靈柩之下,濺血不祥。但若還有狂悖不順從者,麻包包裹拋出庭外以木錘捶殺!”
此言一出,頓時又驚起了更大的驚慌,喧嘩叫嚷聲更加雜亂大作,但就算有人還叫嚷得兇狠,卻也不敢再作態抗拒,很快庭門內的賓客并各自仆僮們,便俱都被驅趕進了幾個固定的場所內。
而整個王氏大宅,也因此而變得狼藉一片,甚至就連靈堂外的諸多陳設也都被毀壞一空。王允之邁步行入靈堂,眼見到安放在正堂內的靈柩都被撞開了一角,瞳孔也是微微一凝,忙不迭上前用力將棺木再合攏起來。
這會兒,庭外才又再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這是其他幾處莊園入住的賓客也被驅趕至此集合,而其中便包括昨日抵達瑯琊鄉中的郗鑒。
郗鑒臉上倒是沒有多少慌亂,只是步履略顯蹣跚,身側兩名王氏壯卒半是挾持半是攙扶的將他引入此間。
王允之匆匆上前深施一禮:“晚輩凡有所謀,不敢籌算郗公,無奈郗公恰適于此,只能斗膽冒犯。請郗公安心于此暫留幾日,待到此間事了,晚輩必負荊恭送郗公歸都。”
郗鑒看了一眼狼藉不堪的王氏庭門,又看了看王允之,繼而臉上露出幾分笑容:“王郎不必多禮,到時你若還有命在,再說罷。”
聽到郗鑒這么說,王允之臉上也浮現起一絲羞惱,但很快又恢復如常,吩咐兵眾道:“且將郗公送入幽室,別于旁人安置,切勿為眾亂騷擾。”
籌劃日久,頃刻而發,兵眾們動作也都干凈利落。再極短的時間內,將近三百名賓客幾乎盡數被擒,能夠逃出者寥寥無幾。而且鄉業之中也還在繼續搜索,陸續有新落網者被送入進來。
時間過去了大半個時辰,整個王氏大宅哀風不再,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種肅殺。第一步的步驟已經落在了實處,自此之后王允之已經沒有了退路,過程尚算順利,倒是值得松一口氣。
若說這當中有一點遺憾,那就是沒有等到第二波的使者即就是東海王司馬沖的到來,若是有了東海王捏在手里,屆時臺內肯定要更加的投鼠忌器。
正在這時候,庭門外又響起了一串馬蹄聲,半甲戎裝的王耆之在兵眾簇擁下行入進來,走到王允之面前拱手道:“四兄,金城業已控住,諸葛伯言也被請回,我等隨時都可入駐金城。”
王允之聞言后便點點頭,還未及開口,王耆之身后被半縛住的諸葛甝已經不乏驚恐道:“深猷兄,你這是要做什么?我、我可從來都不曾…”
“伯言勿驚,我又怎么會加害于你。只是略得險謀,難作預告。你且放心,待到此間事了,你必分毫無傷,且必將仕進有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