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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3 失怙余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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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在沈充沖入州城之前數日,王允之便早已經率眾返回了瑯琊鄉里,且從容的分批將擄掠而來的資貨運回了鄉中。

  誠如他此前對王愆期所言,他本身是不在意這些財貨的,南渡以來王家便在勢良久,且鄉資未失,這些儲蓄還是有的。

  之所以還要冒著道義上的指摘和打草驚蛇的風險這么做,一來是因為眼下王導還在,王云是也不能太過大量的動用族產;二來則是加固和庾翼之間的同盟關系,唯有共同為惡、互執把柄,彼此才能養成默契;三來主要還是為了打擊以沈氏為首的吳人。

  忙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其實真正擄掠所得并不多,尤其其中大部分都被王愆期帶回了歷陽,王允之所能分到的不過在七八百萬錢之間。

  這一批資貨,他也并沒有盡數收入囊中,首先做的便是分贓。大凡涉于此內的鄉眾,無論是直接參與作戰者還是提供補給掩護并情報支持的后勤人員,俱都雨露均占。

  單單這一項,便散出了多達五六百萬錢,雖然均分到每一個人頭上也并不多,但卻在這群鄉眾們心目中徹底樹立起王允之豪爽慷慨的形象。

  剩下的那些資財,他也并沒有保留下來,趁著距離年關還有一段時間,將之拿出來作為本錢,組織鄉勇們修筑堤埭等惠民水利。不義之財用之于義,不只是為了邀買鄉聲,更是為了洗刷那些涉事鄉眾的罪惡感。

  小人常戚戚,這并不是道德家標榜的空話。大凡人有些許是非觀,一旦做了錯事,要么加倍暴虐以兇殘示人,要么心懷憂懼不能自安。可一旦給自己的惡疾找到法禮上的正當性,那么將會大大提升其執行力。

  這在戰爭上表現的最為明顯,本質上雙方都是在屠戮人命,可一旦某一方有了大義上的正當性,那么士氣自然會高漲。

  王允之就是要告訴這些鄉眾們,他們不是在作惡,而是通過擄掠貉奴的不義之財來造福鄉里。

  歸鄉之后沒幾天,諸葛甝便匆匆來見王允之,待到行入房內,臉色已經轉為憂苦:“深猷兄,大事不妙…”

  聽到諸葛甝詳細講述一遍他歸都被父親諸葛恢厲斥一番的經歷,王允之只是微微頷首表示知道了。他壓根就沒想過這事能夠瞞過諸葛恢,這種在勢的鄉賢哪怕久不歸鄉,也自有鄉眾蜂擁追捧,對于鄉事自能了如指掌。

  他之所以還要與諸葛甝杜撰那樣一個污蔑沈充的說辭,其實只是為了敷衍諸葛甝,讓他有膽量配合自己而已。

  “我父厲斥此惡不可再為,并要即刻解散鄉眾部曲…”

  諸葛甝又苦著臉說道,對于父親洞悉他們的鬼祟事跡,他倒還沒有太大憂恐,但問題是:“歸都中我也深作思忖,覺得此事還是孟浪些了,實在難以瞞過一眾時流,若真惡跡爆出,我擔心…”

  “伯言兄放心吧,你所擔心之事不會發生。”

  王允之既然敢這么做,自然有其底氣,也是經過了充分的考慮。

  目下的局面雖然嚴峻,但卻很清晰,就是臺輔們聯合與沈氏進行角力。除了這兩方之外,一旦外界再有什么異動涌現,誰有這種動機和這種實力,其實都是明擺著的事情,根本不可能瞞得住時局中那些奸猾老鬼。

  而王允之之所以敢這么做,就是因為眼下的對峙正維持在一個極為脆弱的均衡狀態,雙方眼下都無打破平穩的勇氣與決心,各自顧忌,無暇旁顧。

  比如說,諸葛恢不會主動爆出鄉人為此惡事以免他所倚重的鄉勢動蕩,褚翜不敢過分威逼庾翼,考量同樣在此,庾家同樣鄉聲不淺,一旦撕破臉,同樣會造成鄉眾決裂。

  而沈充呢,他是不敢鼓噪此事,使得近畿所在吳人動蕩奔逃歸鄉,同時反求他將沈維周召回江東。沈維周就算是手段通天,徐鎮那么復雜的局面,也不可能在短短旬月之內便梳理清楚,一定要坐鎮其間不能輕離。

  當然這也是因為他與庾翼聯合起來,本身勢力已經不弱,哪一方都不能輕松的探出手來將他們捏死。而且隨著沈維周正式掌握徐鎮之后,他們雙方也不可能再有什么深層次的合作可能,哪一方分力過甚,必然會被另一方趁勢撲殺!

  以小博大本身便兇險無比,王允之甚至連家聲都置于賭臺上,當中各種因素,他又怎么會不衡量清楚。諸葛甝所憂慮那種被人窮究圍殺的局面,根本不可能發生,最起碼短期之內不會,否則庾翼也不會選擇這么做。

  將諸葛甝稍作安撫,王允之又從此前擄掠的收獲中挑出一部分珍貨送給了他,諸葛甝也漸漸恢復鎮定,轉而又笑道:“相好以來,深猷兄惠我良多,我也別無相贈,便將早前于都下訪得幾名伶人贈予良友,深猷兄可千萬不要拒絕啊!”

  王允之聞言后先是愣了一愣,沒想到今天諸葛甝變得這么客氣知禮,待見其家人將幾名伶人引入,才若有所思的點點頭,繼而笑語道:“我雖然不好于此,但既然是伯言相贈,那我也就笑納了。”

  諸葛甝又看王允之幾眼,見其神態并無異常才松一口氣,繼而又仔細叮囑王允之一定要盡快解散鄉眾,然后才讓家人將所得那些物貨搬上了車,轉回郡治金城去了。

  “將這幾名伶人引到后室,尋個偏僻院落圈養起來吧。”

  待到送走諸葛甝,王允之轉回來冷臉吩咐家人,諸葛甝那種伎倆,他又怎么會看不出。不過這件事也給他以提醒,片刻后又喚來一名心腹低聲道:“我近畔從人凡是出于鄉籍的,俱都裁汰出去,挑選一些干練荊江舊人聽用。”

  他父親轉任荊江,在任上自然也多收攬力用,這一部分人才不會為鄉情滲透。

  轉眼又過一天,突然家中有人來傳信,言是太傅召他歸家相見。王允之本來不疑有他,正待要整裝歸家,那家人突然又說了一句:“四郎若是庶務繁忙,倒也不必急歸。”

  王允之若有所思的返回內室換衣,突然神色一凝,繼而額頭上便有冷汗涌現出來。就連諸葛恢都能一眼看破他的劣跡,近在鄉中的太傅即便纏綿病榻,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家人的陰晦提醒,王允之倒也并不感到意外,太傅老病垂危,王氏親長已經漸無所存,在家人們看來,王允之最起碼在庶務上能力是要超過一眾少進族人,已經跟王家家業存續休戚相關,心里自然難免有所偏向。

  太傅召他,難道只是簡單訓斥幾句?而擺在他面前的問題是,回還是不回?

  最終,王允之還是咬牙披上了氅衣,神色如常的行出登上車駕。最起碼到目前為止,王導只需要一句話便能夠完全抹殺他此前所有的努力與籌措!

  王氏大宅一切如常,王導所居暖閣藥香濃郁,家人出入其間,看起來與尋常并無兩樣。可是在王允之看來,他一旦踏入,可就是真的要生死兩論了。

  “深猷來了?入席吧。”

  王導懷擁衾被側臥榻上,臉色是一種病態的潮紅,眼神也有些混濁不清,待到王允之于近畔落座,才又斟酌問道:“我聽說深猷你近來多徜徉于外,不知在忙些什么?”

  王允之垂首無語,過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眼眶已是濕紅,淚水更是滾滾落下,悲聲泣道:“太傅你深臥病榻,尚要為不肖子弟勞心…我、我真是不知,若有一日太傅祥歸,滿庭生口該要如何依存?世道冰潔,凜冬酷寒,頃刻雪崩禍世,到時又有何人能為家人遮蔽風雪,使我庭門久存…”

  “你、你…”

  王導本就精力欠佳,即便召見王允之也是強打起精神,眼見王允之答非所問,且音容悲戚至極,一時間難免恍惚,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沙啞著聲音說道:“賢聲久傳,非止一世,我家、我家…不至于啊,深猷!”

  “太傅榮養庭中,難免怯言禍事。諸夏害于胡亂,蠻夷壓倒正聲,大臣自戕任上,這都是莫測之禍患啊!”

  王允之講到這里,語調更顯悲愴:“我這個失怙余孽,若不厲望人間,實在不知該要如何自安…”

  “處明啊…”

  王導聞言后,臉色略顯慘白,稍作默然而后澀聲道:“當年我不救你父,深猷你該是久來對我懷怨深重吧?”

  “父命豈敢無念,但長久自傷,縱然有什么怨念又豈能久執不放。舊年為惡,埋禍及后,若我久不釋懷,三兄也要長笑望我。”

  王允之又低頭說道,滿臉的無奈與自傷。

  王導聽到這里,臉色更加慘淡,王允之所言三兄便是大將軍王敦的嗣子王應,早年事敗與其親父王含投奔荊州,被王舒沉殺江底。王允之這么說,就等于是在承認他父親的死是報應。

  王允之低頭抹淚之際,眼角余光瞥向榻上的王導,見王導已經閉上了眼,鼻息漸趨沉重,似乎已經入眠,但他仍然不敢輕動,只是恭坐在席,默然啜泣。

  又過了好一會兒,一直侍立在榻側的老家人才上前一步,湊到王允之耳邊低聲道:“太傅已經睡下,四郎且先退出吧。”

  聽到這話,王允之才從席上站起來,悄無聲息的步出暖閣,垂首行出好一段距離,然后才長長的吐出一口濁氣,一陣冷風吹來,吹得他驀地打了一個寒戰,遍體汗水漸漸風干。

  “太傅,四郎已經走了。”

  目送王允之離開暖閣后,老家人才又緩步行入進來,恭聲對王導說道。

  王導緩緩睜開眼,眸中充滿了茫然和疲憊,望著閣內某一處出神良久,才嘆息道:“散了吧,由之由之…長幼愧對,家聲衰敗,此等門戶,還有什么可夸…”

  他終究是老了,已經很難再說出“不可復使羌人東行”這種話了。

  半夢半醒間,王導拉住那老家人的手,似夢囈般吩咐道:“信告阿奴,老父安泰,不必念家反顧,國事為先…并告逸少、修齡,安守所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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