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朔日,沈充自曲阿返回建康,并緊急傳告沈恪、任球等為數不多仍然留在建康的族人、親信等速來都南別業相見。
“自冬月上旬開始,類似惡事已經發生九起,受害者俱為我吳中鄉人,都是趁著年關在即打算歸走鄉土。受害地主要集中在句容、義興、長城等地之間,凡受所掠,無有幸免,財貨俱失。迄今而止,已有近千人遇害,所失財物逾余兩千萬之多…”
在都南別業匯聚之后,沈恪便直接匯報近來所整理的訊息。
沈充聽到這里,臉色已是變得極為難看,一腳踢在了面前小案上,那桌案直接翻滾下堂中,破損于地,顯示出他眼下心情之惡劣:“將近一個月的時間,發生這么嚴重惡事,怎么現在才來回報?”
任球負責京畿周邊的情報收集,情知自己失職,忙不迭起身稍作解釋:“因為事發多在曠野偏途,人跡罕至,一直等到第四起案發,才有當地鄉人次第察覺。但當時也只道是孤例,僅只通告各地縣府。而且那些遇害人眾大多不是慣行商旅,身份難作詳查。一直頻有案發,其中相通處才得以凸顯,得知乃是有人刻意追獵吳興鄉眾…”
雖然都內情報網打造年久,但也主要集中在近畿所在人煙稠密的地方,像是案發所在地多數都是荒野,連人都很少見,自然不可能完全覆蓋。
而且案發并非集中一時一地,遇害者多是最普通不過的行腳商旅,眼下都中人力主要還是盯住一些重要的目標,對于這些尋常鄉眾自然乏甚關注力度。
等到確定被針對時,已經案發六七起,而事后又接連有兩處更加偏僻的案發地點被發現。所以當他們警覺起來,警告吳興鄉眾近期不要隨便出都時,已經發生的罪案便達到了九起之多。這還僅僅只是已經發現的,至于更加荒僻所在仍在迅速進行排查。
雖然原因諸多,但任球也知這么多人命喪生絕非區區失職能夠補救,因此他索性直接拜倒:“屬下情知罪大,不敢奢求寬恕。但唯今之計,還是要盡快勒令鄉眾不得隨意出都遠行。此前雖然略有通告,但得訊者僅限數家,另有更多鄉眾實在難于盡數通告,也實在難于完全約束起來。”
錢鳳在席中沉聲說道,吳中鄉人尤其是吳興人在建康的實在是太多,一些相好的鄉戶人家還倒罷了,能夠自控得住,最怕是那些不知險惡的普通鄉人若是得知吳興人正在被瘋狂獵殺,所引起的恐慌將會不可想象,極有可能爆發出控制不住的歸鄉浪潮。
畢竟危難來臨時,太多人根本沒有理智判斷哪里最安全,最傾向的選擇就是返回家鄉龜縮起來。
所以通告實情、告誡鄉眾警惕乃是下策,想要解決問題,最重要的還是根本上追查出究竟什么人在針對吳興人,痛擊兇手。
沈充稍作沉吟后,認可了錢鳳的看法:“近畿頻有惡事發生,難免會令都內人情悸動,這不該是臺中陰為。歷陽呢?瑯琊呢?這兩地可有異動?”
聽到這問題,任球臉色又難看幾分,他手中人手鋪設在都內各方包括近畿要津倒還足用,但若想完全監察這兩地動靜,還是力有未逮。只要不是發生什么大規模的異動,比如化整為零的潛出,而后再在隱蔽地方整合起來,便可相當大的機會避開耳目。
而且通過那些案發地點的搜索,可以發現幾乎都是一邊倒的屠殺,事后留下的痕跡也都非常細微,可見行兇者頂多數百人的精銳隊伍,不可能是大舉的出動。
就算不談歷陽,單單瑯琊郡雖然只是僑置,但也是廣及兩縣之地。要知道就連圍困一座城池都需要數萬人之多,想要將兩縣的面積所有出入通道完全監控起來,那是不可能做到的。更何況瑯琊鄉土僑民盤踞,排外性極為嚴重,許多鄉土細節也很難搜集上來。
不待任球回答,沈充也意識到這當中的難度,不免恨恨道:“任君你要記住,若真有日大事爆發,瑯琊僑郡這傖窩我一定要將之鏟除!”
雖然沒有具體證據指向,但從情理分析也知最大嫌疑是誰,沈充當即便忿聲道:“瑯琊郡外廣散耳目,一旦發現王氏直系族親出入,即刻擒下,生死勿論!還有西、南各處津渡,凡有異樣貨流指向歷陽,即刻安排人力擇地襲殺!傳告鄉人,凡有離都必須大隊集行,我家也要派人沿途護衛,絕不許鄉人再被害途中。另通告沿途各鄉戶沿途補助,哪一家鄉境再有惡事發生,我讓他們償命!”
“保護鄉眾誠是當務之急,但若分眾過甚,只怕這正落對方網中啊!”
錢鳳聽到沈充諸多安排,又在一側提醒道。
“這件事我當然明白,不獨我家要派甲眾護從,臺中也不能置身事外!近畿所在居然爆發此等惡事,那些傖狗蠢物難道還能假作無事?若真如此,來日他們各自家院被強眾潛入割首懸梁也未可期!”
這件事的確觸及到了沈充的底線,雖然各方暗斗彼此各施手段自然無所不用其極,但若直接針對手無寸鐵的尋常無辜鄉眾,那實在暴行令人發指:“給我召集部從,準備車駕,我先前往州城。”
揚州州城位于建康西市偏北位置,眼下名義上的刺史劉超還留在京府沒有入都,因此主持州城事務的乃是別駕梅陶,也就是原本王導擔任司徒時候的長史。
梅陶這個人,清聲不彰,但勝在勤懇,所以就任以來大多數時間都待在州城處理揚州各郡之間上交的事務。但一味的勤懇卻沒有章法,未必就是好事,往年擔任王導掾屬的時候,因為有著王導的指點,梅陶還能勝任。
可是現在錯綜復雜的臺內構架,讓他頭上甚至沒有了直接從屬的主官,所以近來梅陶也是頗有越忙越亂的局促感,只是勉強維持。
近畿所在屢有劫案發生,這件事梅陶也知道,只是并沒有敏感的將之與什么陰謀連接起來,除了告令各郡縣謹慎防賊之外,也向臺城陳策希望能夠調撥一部分宿衛在郡野做一番警戒搜查。
做好了自己的份內之事,梅陶也并未再就此保持持續的關注,精力很快就被別的事務所占據。
所以當門下通傳言是司空沈充前來州府時,梅陶還有一些疑惑,不明白沈充為何上門。但既然人都已經到了州城也不好不見,于是梅陶便吩咐屬官且先代替自己稍作接待,待他忙完手頭事務便親自前往接待。
可是話音未落,門外便有嘈雜聲響起,梅陶皺眉望去,便見沈充披掛甲胄昂然入室,身后跟著幾十名體型魁梧的護衛,再更后方則是一群神態倉皇不已的州府屬官并衛隊。
“司、司空這是要…”
眼見這一幕,梅陶額頭頓時冷汗隱現,他也知目下各方角力已經到了極為關鍵時刻,沈充突然這幅態度來到州城,讓他想不想歪都難。
“打擾別駕,不過我有急情報備,不得不暫從權宜。”
沈充入室后正眼都不望向梅陶,直接坐到最里側左右俱有遮蔽的一個座位中,而后才望向一臉急色的梅陶,冷聲道:“我聽到一些風傳,言是一群兇徒將要潛入都內,意在刺殺臺內諸公群輔,事發在即,不敢怠慢,因此才來相告。”
你不會就是那群兇徒首領吧?
梅陶看到沈充身畔一眾神色肅殺的護衛,心內稍作腹誹,同時心弦也驟然繃緊,顫聲道:“這、這怎么可能?不知司空何處得訊,是否查實?”
“怎么不可能?近畿所在便有流寇游蕩,頻頻制造殺戮,已有上千鄉眾遇害,或許就是這群兇徒厲膽難遏,將要刺殺臺輔也未可知。至于是否屬實,這難道不是你們州府該要擔負的責任,又何必問我?”
聽到沈充這番搶白,梅陶張張嘴,只覺無言以對。不過他也不蠢,很快便從沈充話語中意識到其人前來報案是假,為近來畿外一些兇案是真。
想到這里,梅陶額間又有冷汗涌出,這件事他早已經忘在腦后,卻沒想到居然引出都內公認最麻煩的這尊大神。
“司空請稍待片刻,我這便命人前往檢索…”
“就在此處吧,還有,眼下兇案尚是其次,我所言臺輔遇刺之危才是緊要,別駕覺得若真惡事爆發,是你州府能理?你還不盡快上報臺中?”
沈充話音未落,其部眾便隱隱移到門窗附近,隔絕內外。
看到這一幕,梅陶才明白他算是被挾持了,心中驚懼同時,也只得按照沈充指示,趕緊伏案疾書,將沈充所言抄錄在冊,而后命人迅速送往臺城。
沈充安然在座,靜候臺城給予回應。
他雖然已是盛怒,但也沒有失去理智,并不能確定這件事當中究竟有無臺輔涉入其中,若真有臺輔參與針對吳興鄉人的話,他若輕率入臺將很難再從容離開。
而州城地近西市,正是都內人煙最稠密所在,一旦臺輔悍然下令圍打州城,他早有部眾散在西市,屆時鼓噪而起,西市必然大亂,他也能趁亂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