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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2 云陽物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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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郗鑒見到沈充的時候,沈充正在百數名護衛的簇擁下站在瑯琊鄉里一處河灣附近的高崗上,正向河對面眺望。

  當察覺到郗鑒到來,沈充便落車緩行迎上,遠遠便拱手對郗鑒笑語道:“我早得小兒傳信,言是郗公不日便要歸都,托付我遠迎款待。因是一待得到消息便指算度日,晝夜盼望,今日總算于郊野迎見,還望郗公不要怪我怠慢啊。”

  郗鑒也疾行幾步拱手回應,笑著與沈充寒暄幾句,神態頗為客氣,而后他視線便又轉向沈充此前遠望的河對岸。

  郗鑒發現那里乃是一片枯萎的葦塘,蘆葦都已經被收割干凈,地面上用竹柵圈起一個個區域,另不乏屋舍、塔樓等存在,甚至還扎起許多類似箭垛的葦團,另有許多人在那里列隊往復游走,竟像是一個類似兵寨的所在。

  “那是瑯琊鄉勇集練緝寇防賊所在,正由王處明的兒子王深猷所操持。”

  沈充行到郗鑒身側并肩而立,笑著解釋一句,然后指著那片鄉勇營地嘆息道:“王門諸子,多尚浮華玄理,能夠長于庶勞者并不多,這王深猷倒是門庭下一個異數。早年我供事王大將軍麾下,王大將軍便雅愛這個從子,常常將之帶在身畔教導,將之目作庭門后繼。依照郗公看來,這營門構設是否還算可觀?”

  郗鑒聽到這里,臉色已經變得有些不自然,因為他又想起了在江北被沈維周那個小貉子所支配的抑郁。

  他過江后一路歸程,除王導之外沈充是唯一一個遠出相迎的,原本還有幾分感念。可是此刻聽到沈充這么說,才知這父子倆真不愧一丘之貉,沈充哪里是來迎接他,分明是要借著這個名義深入瑯琊鄉里一窺虛實!

  念及這一點,郗鑒心內更生幾分悲憤,不由得自問莫非自己好欺負?兒子是這樣,老子又是這樣,真當自己沒有脾氣了!

  眼見郗鑒突然拉下臉來,沈充也感覺有些莫名其妙,想了想只道這個老東西陡然大權失手肯定難免有些落差,一時間接受不了。略作思忖后,他也大度的不與郗鑒計較,畢竟占了便宜的是自家,即便這個老傖甩些臉色也無傷大雅。

  兩人一時間相對無語,場面便難免有些尷尬,直到郗愔上前見禮,沈充才順勢將這父子請上自己帶來的車駕,然后一行人便往金城去,匯合郗家的部曲一同歸都。

  郗鑒以為沈充是借著迎接他的機會才來瑯琊鄉里窺探虛實,其實是誤會沈充了。時下都內雖然氣氛繃緊,但也沒有嚴重到沈充這樣的重要人物行動都不自由。

  誠然眼下沈充是絕不敢再隨意前往臺城,大多時間都居住在都南別業,但也不至于來瑯琊郡都要避嫌不行。此前他閑來無事,偶爾也會來拜會一下王導,談論一些舊事,氣氛倒算緩和。

  至于瑯琊鄉里王氏部曲勤修兵事,這一點也瞞不過沈充。一如沈氏在建康周邊所藏匿的部曲家兵多少,大體上已經被臺輔們摸得清清楚楚。

  雖然私兵們可以藏匿在莊園里不出動,但平時肯定要組織一些訓練來維持狀態。再加上谷米食材等物的消耗,只要保持一定時間的細致查探,即便所知不太精確,也與事實相差不大。

  所以,眼下的局面就是各方有多少斤兩,彼此其實都已經很清楚。這正像棋局對弈,各方有多少棋子,盤上有多少定式,各自都很清楚,最終的勝負還是要看各自如何落子并設局。

  從金城到建康,若是速行的話,用不了一天的時間。不過沈充對郗鑒倒是很照顧,并不急于趕路,并且早早便派人騰出位于中途曲阿的別業,用來途中休息。

  雖然沈充照顧很周全,但郗鑒還是不慣與沈充過多接觸。應該說與他同處一個時期、尤其是閱歷相等的僑門時人,對于沈充這個人都喜歡不起來。這老貉子久負詭變之名,很難打交道,這已經是郗鑒同時期的人一個共識。

  別的不說,單單沈氏早年的興起,便充滿了詭數與背叛。沈氏富則富矣,但在南來僑門眼中,不過是區區一個上不了臺面的土豪宗賊罷了。正是由于王敦的親昵,沈氏才漸為時流所知,所以王敦是對沈氏有著知遇之恩。

  但就算是這樣,沈氏背叛起王敦來仍是毫無負罪感。在時人看來,王敦第二次作亂一敗涂地,這與沈氏在關鍵時刻的背叛脫不了干系。

  雖然沈維周正是在這個時間點漸為時人所知,但絕大多數時人還是覺得,如此詭變的局面絕非當時尚是黃吻孺子的沈維周能夠籌謀,必然是其父沈充在后操盤。這種說法至今仍然不息,大概也與時人對沈維周雅重過甚,不愿將這種背信棄義的行為按在其人身上有關。

  所以時人對于沈氏的感情也都很復雜,盡管其家尤其是沈維周助益社稷良多,但仍不能令人完全的放心,這與其家舊劣有關。而沈充,自然就是沈家邪惡一面的代表。

  郗鑒久在江北,與沈充倒是沒有太多接觸,唯一尚算有些頻繁的互動,還是在當年蘇、祖作亂,京府行臺那段時期。但就是那短暫的互動,足夠讓郗鑒對沈充印象深刻、敬而遠之。

  所以行途中,郗鑒也不忘讓家人先疾行歸都,將自己將要入都的消息稟告給臺城。雖然他也知道臺輔們未必樂意接待他,但他眼下還未正式卸任,又有太尉的官銜在身,臺城總不能徹底的對他視而不見,解決他一眾隨員的住宿問題這是最基本的禮節。

  傍晚時距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但很明顯入夜前是到不了建康,所以也只能留宿在沈氏在曲阿的別業,更準確說應該是丹陽長公主名下別業,曲阿正是其封邑。

  沈氏在曲阿最大產業便是位于云陽鄉里的大莊園,這里也是早年沈哲子還未正式身入時局時夫妻二人在近畿住所。

  后來莊園毀于蘇峻之亂,蘇峻之亂平定后,沈哲子又要主持建康營建,主要精力還在都南的經營,所以云陽這里便荒廢下來,許多產業都拆分贈送或售賣給親善人家,只有這座莊園在興男公主固執下保留下來。

  后來夫妻兩個俱都過江定居,留下的產業自然由老爹沈充打理。沈充接手后便又將云陽的莊園進行大規模的營建,他是一個生來跟錢有仇的性格,手筆自是極盡豪爽,不獨將龍溪鄉里的百戲園照搬過來,更是不惜工本的掘湖疊石,興建了大量的園林景觀。

  如今這座云陽莊園,已經是整個丹陽郡里首屈一指的大莊園,甚至就連許多僑人都交口稱贊言是遠超中朝石崇所建金谷園,日常有大量時人在這里流連徘徊,不舍離去。

  當郗鑒一行人抵達云陽莊園時,也被眼前這壯美豪奢的園林景觀所折服。尤其是郗愔,此前在瑯琊鄉里便覺王氏家邸駐在豐殷之地,不乏可觀,但跟云陽鄉里這座沈氏別業相比,那里真的只是簡陋不堪的鄉下地方。

  莊園占地面積極為宏大,廣及幾十頃,更是劃分成各個風格不同的園區,瑰麗而富于變化的太湖石,四季長青的松柏幽園,犬牙交錯的曲水清泉,高低不等的樓閣雅舍,南北風物匯此一處,各種美妙景致簡直就是只有想不到、沒有見不到。

  沈充聽到郗愔一路上左顧右盼的贊嘆聲,便笑語道:“我如今也是虛位無勞,雅趣漸生,頗樂山水,但精神終究不及盛年,雖有此樂趣,卻難耐奔波之苦。所以也只能稍作浮浪行徑,使山水就我,遂成此園。”

  郗愔聽到這話,又是忍不住瞪大雙眼,沈充那云淡風輕幾句話,可謂是直接突破了他的想象極限,雖樂山水但卻懶于奔波,遂使山水就我,這是一種怎樣豪邁的格局氣象!

  “常人之雅,多囿于簡便。司空之雅,則實在壯似天人,得此隨性之樂,此生又復何求啊!”

  郗愔忍不住嘆息道,語調神態俱是欽佩無比,可見內心里對沈充已是完全的折服。

  郗鑒聽到兒子的話,臉色更加難看幾分,又想起早前在瑯琊鄉里被打斷的教訓,便冷哼道:“生人百態,自有賢長于某途達于至極。你只見司空坐擁山水秀致、物華鼎盛,何以行至此境,當中辛苦,豈是你小兒能夠進望!如今的你,德行不彰,事跡不顯,又有什么資格敢窺望人世樂境!”

  聽到父親如此厲聲訓斥,郗愔忙不迭噤聲,不敢再多說話,只是視線仍然忍不住往左右漂移,顯然對這莊園的喜愛難于按捺。

  對于郗鑒一路來的冷臉,沈充也是隱忍下來,但見他在這種小事上還要厲責兒子作態掃興,心內便漸漸的不悅,同樣冷笑一聲說道:“郗公自以仁厚雅重當時,言傳身教及于后進,本來我不該多言。但令郎既然趣近于我,有的話我也實在不能按捺不發。我倒覺得郗公此番訓斥,其實是有些失于嚴苛。”

  郗鑒這段時間,也是飽受這父子倆的閑氣,眼下自己教兒子,沈充還要插嘴,也讓他多有不忿,便說道:“雖然時流不以枯槁為美,但先賢久傳,寧授以德,勿厚于物。誠然物養于形骸,但足用即可,若是迷之過甚,反要頹廢精神,不思進取。尤其小兒此類,德性尚未夯實,更易流于物欲,因是才有厲言導善。”

  郗鑒這番話,倒也不是純為抬杠,他真是覺得德行重于物質,因為有自己這個最好的例子存在。早年他受于兵災波及,立身都無以為繼,要靠鄉人接濟才得存活,但因為本身德行出眾,使得鄉眾擁戴,而后集眾南來,成就一時功業。

  此前他雖然多受沈氏物貨資助,但這當中也有很多原因,比如時下有大量人依附他而活,沒有產業物出也難作維持。

  還有就是他若表現得過于孤直,沈氏也未必會放心,因為他們這一番交接本就是典章之外,不符禮法,若是不給沈氏一個權錢交易的把柄,那么他家對沈氏而言就是一個隱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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