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雖然臺內人事調動仍是頻繁,但最起碼表面上局勢又歸于平穩。而且許多原本已經規劃好的典禮也都次第舉行,使得此前那種緊張肅殺仿佛僅僅只是虛驚一場。
時間很快就過去了二十多天,而沈哲子離都日期也漸近。雖然這一次的歸都,他的目標算是基本達成,尤其獲得承制拜授的權力,這要比原本的設想還要更好一些。
但若說全無遺憾倒也并不盡然,與中樞矛盾紛爭達到一個新的強度,甚至雙方各自已經進入蓄勢待發的倒數期。
另外一樁便是與苑中的關系也轉為惡劣,沈哲子幾乎沒有什么機會與皇帝進行私下接觸,而在入拜皇太后的時候,皇太后也是少了許多親昵,開始將他正式當作一個強藩權臣對待。
人情上的變遷,沈哲子本就不太在意,本質上而言,他就是一個理智到薄情的人。于他而言,通過早年冒險救命的情分換取到日后數年時間里皇太后對他的信重無疑,這也只是一樁交易。
政治人物溫情難存,他也不可能為了彼此關系的融洽而一直做皇太后所期望的那種忠誠臣子,將私情代入政治上的權衡博弈本就是一種極度幼稚的作法。
所以對此,他也只是略有感慨,即便不考慮別的因素,今次不帶公主歸都也是正確的選擇。他家那娘子或許已經做好了與母家漸行漸遠的準備,但當事實真正攤在眼前時,大概一時間也是不好接受。
趁著留在都中這最后幾天的時間里,沈哲子也給隨員們放了一個假,讓他們各自歸家報個平安,或是聯絡舊誼。
為了避免慕容恪在都中獨處無聊,溫放之回家的時候,也順便邀請了慕容恪同行。慕容恪同樣對江東時流人物多有好奇,尤其還是溫嶠這種南北俱有時譽的高賢,因此連忙命人備下厚禮,跟隨溫放之一起歸家。
一年多的時間不見,溫嶠顯得更加老邁,中風的各種后遺癥也更加明顯,半邊身軀已經完全癱瘓,甚至飲食都需要人專程照料。
他側臥在竹榻上,眼見兒子行入進來,勉強抬手指向溫放之,因為情緒過于激動,使得口齒更加不清,嘴里發出一連串的嗚咽聲,唯有渾濁的老眼透出濃烈的精光。
眼見老父此態,溫放之心內已是悲戚大生,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膝行而入,口中則哽咽道:“兒子實在不孝,明知老父病臥家中,卻還要滯留江北,久不歸奉…”
溫嶠聽到這話,便捂著嘴咳嗽起來,另一側侍奉的次子溫式之上前小心翼翼給老父順背。待到一口濃痰吐入唾壺,溫嶠呼吸聲才變得輕松起來,指著倉皇上前的溫放之笑罵道:“小子是在譏諷你父老邁無用?我自舊功時望可恃,左右親舊相擁,留你這劣子膝下何用…”
說著他便抬算拍向溫放之后腦,只是氣力終究有些不濟,手到半途已經有些艱難。溫放之見狀,忙不迭躬身將頭湊上去,然而那有力的巴掌卻并未如期而來。
溫嶠輕撫兒子發頂,眸光更是罕見的慈祥,他勉強將體格已經長成的兒子攬入懷內,嘆息道:“老樹枯死,幼枝茁生。你父此生事跡不乏可夸,又怎么會墮于晚節,因此衰老身軀強阻我兒效力建功…來來,快跟我講一講,你過往這些時日在北有何建樹?若是不配你父所受枯寂,老拳決不相擾!”
對于老父少有的溫情,溫放之也頗感受寵若驚,當即便將過去這一年多時間里所歷種種向父親詳作講解,并順便將慕容恪介紹給溫嶠。
得知慕容恪身世后,溫嶠倒是表示出了極大的興趣,讓人將之引到榻前來,仔細詢問許多有關遼地的事務。慕容恪也都知無不言,不因對方老邁而有看輕,一直保持著十足恭敬的態度。
不過溫嶠雖然興趣不小,但畢竟精力有限,就這么聽了一會兒,很快便閉眼假寐,發出了均勻的鼾聲。溫放之不乏歉意的對慕容恪笑了笑,然后便讓兄弟溫式之將慕容恪安頓在府中,自己則恭侍于老父榻前,須臾不敢離身。
溫嶠這一覺睡得倒不長,僅僅不到一個時辰便翻身驚醒,看到一直垂首在側的溫放之,他臉上又是閃過幾絲欣慰,示意溫放之坐到榻前來,沉聲道:“這么說,梁公是打算讓你接管遼地事務?”
“梁公雖然沒有明言,但大概應是如此安排。兒子并無弓馬驍勇之能,即便久隨梁公身畔,于韜略方面也不過只是略曉,都督府人才濟濟,若只循于此用,則難免庸劣不足…”
溫放之上前將老父攙扶起來,也將梁公最近對他有意的引導教誨等一些細節講述一番,其中自然不乏關于自己未來的一些設想。
溫嶠認真傾聽著,不時微作頷首,對于兒子已經不乏主見規劃也都滿是欣慰:“你能明見自身長短,可見過往歷練也非虛度。沈維周是一個難得的英明之選,又肯予你庇護教導,你跟在他身后做事,我是放心的。只是你也要深記勿以家聲舊眷而有自負之想,未來南北勢力傾轉,時局必有板蕩。你若是自立不能,只能恃于家蔭,舊情再深總有消磨至盡的時候,屆時又該如何自安…”
溫放之連連點頭,只是也頗有欲言又止姿態,片刻后才嘆息道:“梁公為社稷盡力,諸多苦心維持、奮力進取,然而卻仍不能得于公允對待…我、我是擔心來日大江南北必有對沖,我家老父在堂,幼弟稚嫩,也無太多親友護持,我、我想先留在家里,待到風波漸定,再北上繼力任事…”
“你是譏笑老子勞苦半生,臨老安身自保尚且不能?且不說此世誰敢辱我,即便是有禍患臨門,若連你父都無足自保,你就算留下來又有何用?”
溫嶠聽到這話,臉上老態漸漸收斂,繼而眼中又有精光流轉,虧空日久的豪邁氣概再次滿盈于身。
溫放之連忙垂首言道不敢,只是片刻后又按捺不住低語問道:“兒心內也有一惑想要請教父親,目下內外相爭、難作相忍,此態實在無益于社稷。為晉祚計,為生民計,梁公執權才是真正有益于后,若因臺內群攻而失于其位,則海內忠義所選無不扼腕…父親久歷此世,不知可有善策教訓?”
溫嶠聽到這話,目光轉為銳利,盯了兒子好一會兒,過后才又苦笑一聲:“請教這種問題,你是在為難你的老子?還是高估過甚?我一個榮養老朽,有什么資格、才力決斷這種大事?就算是淺有所得而做妄言,你道就能脫出沈維周格局框定?”
先是自嘲幾句,溫嶠也終于還是忍耐不住,指著溫放之嘆息道:“你不過梁公府下一掾屬罷了,若是代謀過大,反而失了本分。你父勞碌半生,能夠留給你的不過是凡事不必爭先的些許余地。至于梁公究竟是成是敗,這本不是你該憂慮之事,不過你言中也所陳諸多,于此難道還有什么疑惑?勢成勢成,人莫能阻…”
溫嶠府內教子的同時,畿外僑治瑯琊郡鄉中也發生一場長輩與晚輩之間的對話,只是氣氛遠不及溫府和諧,反有幾分劍拔弩張。
蝸居鄉中日久,王導老邁之態已是畢露無遺,甚至就連額角臉頰上都多有瘢痕長出,襯得這個老人家更加形容枯槁,唯有一點恬淡自守顯得其人雅度不失。
“我實在百思無解,懇請太傅教我,我希望我家能夠重返時局,一掃頹態,這用心難道有錯?因知太傅日益年邁,不敢以此相擾,莫非太傅因此怨我自作主張?”
王允之雙眉深蹙,眸子里更是充滿一股功敗垂成的不甘和戾氣。
他自認為算盡一切,雖然沒有躍上臺前,但各方所作所為俱都在他謀算之中,隨著庾氏強勢闖入,都內已經很難再維持兩方相持不下的僵局,必有一番動蕩紛爭。
在各方角逐中,原本施加在王氏身上那種無形桎梏必然會有所松動。王允之自信憑著他的能力,一定能夠在當中多有漁利,即便一時之間不能令家門興復舊態,也一定能夠獲取到更多的籌碼,獲得更有利的地位。
可是這一切都隨著兩方妥協而化作流水,王允之非但沒有得以漁利,反而將趙這樣一個王氏在畿內僅存的還能稍微施加影響的人給白白犧牲掉,尤其這當中還有王導出面的因素,王允之心內之憤恨不甘可想而知!
“深猷大概是在怪我老朽無能,昏聵累事吧?”
王導聞言后便淺笑一聲,繼而抬起眼簾凝望著王允之,又做片刻默然才嘆息道:“我倒想問一句,深猷你究竟想要什么?脫弦之箭,其勢難追,難道真要等到流矢透體,才來懊悔不應當初?庭門舊厄,難道還不能令深猷你稍作自警?”
“太傅之言,恕我不能茍同。若真追及前事,我也斗膽一言,如非舊年養禍不制,貉奴豈有勢力張弦?此前多以從容假作飾美,才令腠理之疾深入骨髓,積成絕命之患!太傅或已安于天命,但我仍是盛年壯養,未必沒有余力一搏!”
王允之講到這里,眉目間盡是戾氣,更是乏甚對王導的恭敬:“我也不奢求人皆助我,但請太傅能稍作血親眷顧,不要再予我掣肘牽絆!人生至艱,一死而已。即便不言舊怨深仇,所謀成或不成,我也絕對不能容忍世道俗流笑我無膽!”
說完之后,王允之便長身而出,吩咐親隨道:“持我名帖再請諸葛伯言,告訴他我要助他化解庾氏之怨。”
房間中,王導望著王允之離去的方向久久無語,陡然一朵燈花炸開,繼而燭火便搖曳不定,不久之后,四面而來的黑暗徐徐將這位老者淹沒于內。
往年的他,尚有能力在一片混沌中從容步出,可是眼下才力志氣都有傾頹,只是身陷在這黑幕中鼻息漸弱,大夢入眠,甚至不知是否還能有幸復見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