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郁悶的,倒不是溫放之對他的規勸,類似勸諫近來他也聽過許多次。的確身處在他這樣一個位置上,人事上的工作要更重要一些。
而沈哲子也不得不承認,生產技術想要獲得長足進展,的確是需要一個比較長的孵化期。就算有了他的理論指導,在技術創新方面可以避免許多彎路,甚至一步到位將技術思路確立下來,但若具體到思路的實現,細節上的難題真是層出不窮。
比如他所寄予重望的車床,最開始真的是名副其實的車床,幾名匠人實在不擅長車船技藝,索性另辟蹊徑利用輪軸轉力進行一些器件的打制。
這其實是一個很無味的思路,車就是用來乘坐載運,現在強加上這樣一個功能,反而限制了車輛本身的使用價值。
但若單獨列出來的話,這車床現在實用性又太小,僅僅只能進行一些木、石器物的鉆、磨加工,這本就是人力能夠做到的,結果卻還要搭配上另外一套動力系統,只是讓簡單的工藝變得更繁瑣。
沈哲子自己是明白車床的意義所在,甚至可以說是機械制造的一個基礎產業。但問題是,想要更大的挖掘出其潛力,材料和動力就必須要得到解決。
現在工匠營里能夠打造的車床多以竹、木為原材料,這就是一個玩具,實用性根本不用考慮,就是一個單純的研究思路的模型,以及推導出這種機械器物在理論上的最大可能。
而且車床的定位就是精準和能夠批量作業,這對動力的強度以及平穩輸出都有著極高的要求。這一點與鐘表制造倒是也有相通之處,機械鐘表中的擒縱器和發條裝置就是控力和蓄力的裝置。這也是沈哲子和他的技術隊所面對的難題,而制約思路擴展實現的又是材料的不足。
說到底,真想要實現什么大規模的機械工業,一個最大的制約還是鋼鐵的冶煉技術和規模。
而講到鋼鐵產業,淮南雖然已經很強,但既要滿足淮南十數萬軍隊的軍備,還要滿足百數萬生民的農具生產,這都是真正的剛需。本來就已經是在超負荷的運轉工作,更是很難抽出太多的人、物投入到這些仍處于摸索當中、實際應用未明的事務里來。
所以這段時間,沈哲子真是被卡得不上不下,一直想要獲取一個調和彼此的平衡點,在不干擾淮南當下各種產業運行的同時,使技術的創新盡快轉化為產能的增長。
但無論用心如何,在沒有做出真正的成績前,沈哲子在身邊人看來就是有點不務正業。
這一點或是與后世人們對牛頓的深表惋惜不乏相似之處,牛神父畢生最重要的科學研究大體完成于人生的前半段,尤其是二十三歲之后那兩年。但余生更多時間里,便深深沉迷于神學。
沈哲子自然不敢比于那種偉大人物,但的確他過往一切作為并功績,都是能夠獲得主流價值觀高度認可的。哪怕此后再無建功,后世史著必有他一席之地。不過時人對他的期望也是極大,若他就此沉寂下來,不知會讓多少人扼腕嘆息。
其實沈哲子也意識到,在基礎條件還不具備的情況下,他那些過分超前的觀點與思路很容易就流入一種不切實際、空中閣樓的妄想,這種拔苗助長絕不算好,甚至有可能要將世風導入一個好高騖遠的風氣中。
與其親力親為,每天扎堆在工匠群中對他們指手畫腳,還不如交代一個大體的思路方向,然后任由這些工匠們自己通過自己豐富的技術經驗去慢慢摸索。
不過就算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但這樣被溫放之直陳當面,沈哲子還是頗覺尷尬。尤其這小子前段時間跟著自己出出入入,表現的簡直比自己還要熱心,結果出門一趟回來就轉了口風,更讓沈哲子有種被背叛拋棄的薄怨。
“弘祖你能有如此識見且直言,也實在讓我多感欣慰,更有感不負溫公所托。”
聽到大都督這么說,溫放之心內忐忑才稍減,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實在是不乏心虛,但見大都督并無異態流露,才又干笑道:“其實大都督向來思慮深刻,博大之處遠非愚者妄度。似我等識淺之眾,縱有什么憂思,也不過只是杞人憂天、伯慮愁眠的自擾罷了。”
沈哲子原本臉上還掛著幾絲笑容,聽到溫放之的話后,臉色卻陡然沉了下來,變臉之快讓溫放之大感猝不及防,忙不迭端坐起來。
“這話實在不成道理,我若真是才高難企,偉岸無缺,凡事都能做到極盡周全,又何須余子輔助用事?圣賢尚有長短優劣,何況凡人!此等虛言夸贊,疏遠者稍作議論也就罷了,弘祖你是真正體近親眾,內用諫評,外用審斷,怎能學此虛妄美聲!”
講到這里,沈哲子臉色已經變得異常嚴肅,眼神也變得凌厲起來。
溫放之見狀,心內不免更加凜然,垂首表示受教,大氣都不敢喘一聲,只是心里難免有幾分疑惑,大都督如此肝火大動,到底是因為他的反水勸諫,還是那幾句吹捧言辭?
沈哲子覺得他當然不是惱羞成怒,而是不滿溫放之的前后言行不一,繼續板著臉訓斥道:“蚓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鱔之穴無可寄托者,用心躁也。無冥冥之志者,無昭昭之明。你自己尚且言出反復,不誠一念,又怎么能導善于人?”
溫放之冷汗都流下來了,只是連連點頭應是。
“說起來,也是我急切于人事,反倒疏忽了言傳。這樣吧,你且先應付過眼前遼事,事畢之后自往馨士館受教,主學荀卿《勸學》篇,覺得自己能有所體會再作申論一篇交回我來驗閱。”
溫放之聽到這話,臉色頓時垮了下來,他也不是什么篤靜好學的人,否則不至于每天跟著大都督出出入入做個小跟班。早前還因為沈勁等人在馨士館的困苦而頗有幸災樂禍的快意,沒想到轉頭自己便要面對回爐重造的遭遇。
不過眼見大都督那嚴肅表情,溫放之也根本不敢拒絕,只能低頭認罰。一直等到自己退出后仔細想了很久,才漸漸能確定,這一番無妄之災確是嘴賤所致。
大都督言中已經講的很清楚,就是惱于他出爾反爾,至于是哪一次出爾反爾,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他是讓大都督感到不舒服了,若是不能抹平這一件事,自己怕是很長時間都要待在馨士館乖乖進學了。
能夠這么快便做出反省,溫放之也不得不感謝自幼在父親拳腳之下保全所磨練出來的自省能力,面對這一類的強權壓迫,他向來是乏甚節操的。幸在眼下不是沒有補救的余地,他若能夠完美完成接待遼使的任務,大都督也未必就會長作遷怒。
對于這一類的自救,溫放之是一直能夠敏于行的,在明白關鍵之后,很快便投入到積極的自救當中去。
都督府負責外務接洽的主要是謝尚,不過最近謝尚一直忙于監工打造鐘磬等禮樂器物,這種事關系重大,不獨材質、工藝要極盡善美,各種尺寸、儀度也需要遍索籍章、訪問舊人,一旦出了什么明顯差錯,便是大大的見笑于人,適得其反。
所以謝尚也根本抽不出時間和精力去處理接待遼地來人,至于都督府其他人,對此也都乏甚重視。封弈等人盡管急不可耐幾次提出邀見,但卻都得不到什么正面回應。
相對于旁人多被冷落,慕容恪反而很忙碌。在溫放之一系列求生欲強烈的操作下,慕容恪得以有機會頻頻出席淮南各類時流聚會,他本身便有不凡之處,也因此積攢下一些時譽,最起碼在壽春已經是聲名漸起。
雖然鮮卑慕容一直遠居遼荒,仍未為時流所重,而且相對于內附漢化年久的匈奴并羯胡,還殘留著很濃重的胡風,在很多地方都被蔑稱為白虜。不過南人對此還是不乏包容的,因為先帝肅祖便有著頗為明顯的鮮卑人特征,也算是一種愛屋及烏。
作為同行的一個團體,卻出現如此截然不同的待遇,當中自然便生出幾分微妙異變。誠然慕容恪乃是此行名義上的主角,其人能夠活躍于淮南時局,讓南人正視遼地鮮卑,對于此行使命也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
但是對封弈等人來說,慕容恪并不能完全代表整個慕容部族的訴求,他們才是肩負著慕容皝所交代重任的人選,而慕容恪活躍于當下反而有幾分喧賓奪主的味道,甚至為了其個人利益而出賣部族利益都有可能。
封弈等人又耐著性子等了十幾天,但局面仍是沒有什么轉變的跡象,淮南都督府對他們依舊冷漠,而慕容恪也一直在頻頻脫離使團單獨活動,其個人風光如何遲遲不能對僵持的局面帶來實質性的推動。
終于,封弈的耐心也消磨殆盡,他決定要跟慕容恪攤牌深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