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中丞劉劭,是一個比較特別的人,最主要在于其人有一叔父名為劉隗。劉隗于元帝朝權傾一時,厲行刻碎之政,直接引發了王敦第一次作亂,抗敵無力,北投石趙。
雖然說世族門戶起起落落乃是常態,比如由盛轉衰的瑯琊王氏,比如邊功大顯的吳興沈氏,還有親戚得用而煥發新生的河東衛氏。
但彭城劉氏仍有一點不同,他家本身就不具備太強的鄉勢基礎,而且對于南北世家也都盡數得罪,可以說是遭到一致的排擠。比如一同遭殃的渤海刁氏,至今只在京府一代勉強維持生計,已與寒傖無異。
劉劭這樣的家世出身,非但沒有被刻意的排擠,反而入于臺省執掌蘭臺,明典舉劾,監察百官,如果沒有得力的提攜,這是不可能的。
的確,劉劭是中書令褚翜的人。早前褚翜主持整頓吏治,清肅士風,在這方面劉劭頗具家傳,因而為用。如今江東吏治清明,政通人和,其人也是功不可沒。
當然,褚翜重用劉劭也是不得已。他雖然高為執政,但其實本身還是不為時流所重,尤其在家世舊望方面,實在沒有太多可夸之處,若全力提拔那些舊望門戶,人家未必領情,他也未必駕馭得住。像劉劭這樣既有能力,又有劣跡的人反而是首選。
舊望不高,或者說頗有讓人詬病之處,這其實也是當下時局重要幾家一個共同點。沈氏不必說了,江東豪強,土味都還沒有散盡,庾家一輩子估計都擺脫不了庾亮弄權禍國的陰影,衛氏自衛瓘身死后便長久沉寂。
就連瑯琊諸葛氏,都因為諸葛恢祖父諸葛誕淮南作亂反對司馬氏執政,家業傳承之間出現斷層。
也正因為這一點,皇太后庾文君臨朝這幾年被時流頗為推崇。中宗司馬睿為抑制權門而推行刻碎之政,結果事敗遭辱。肅祖司馬紹雖然力破王氏作亂,但卻壯年而夭。
結果眼下這個世家并抑,各仰君恩的局面,居然是在一個婦人手中達成。無論更深層次的權力齒合是什么樣的情況,最起碼表面看來,這些在內執政、在外掌兵的門戶,多是因為與皇族聯姻才達成這一點,環簇之下,皇權自然變得超然起來。
劉劭來見諸葛恢,所為自然主要還是合肥之事。
彼此落座之后,劉劭便將眼下所掌握的情況對諸葛恢稍作通報。
關于合肥這一件事,最難辦的自然是合肥本身已經被淮南都督府實際出兵占據。其次便是王愆期其人罪實究竟如何。
講到這一點,諸葛恢又不免感慨玉樹長于別家庭院,自家那個剛才將他氣得頭昏眼花的兒子,真是拍馬都比不上沈維周。
雖然淮南出兵,狂傲悖行已經成為事實,但沈維周真正留給臺中的把柄卻不多。沈維周目下乃是使持節的大都督,其督治區域范圍本就模糊,尤其在戰時更是可以近乎無限擴大,比如今年收復的那大量領土,都可以稱是其人治下。
所以其職權范圍究竟限制在哪里,主要還是看地方與都督府的彼此協調,這一點臺中也很難及時有效的干涉。
王愆期此人蠢就蠢在自己先跑去了壽春,妄圖私下里與沈維周達成什么媾和條件。如此一來,便不啻于承認其人最起碼在軍事上,愿意接受淮南都督府的轄制。結果被淮南打了一個迅雷不及掩耳,臺中再想涉入,淮南早已經準備好了王愆期一應罪狀,坐實其人罪身。
所以盡管眼下王愆期已經入了建康,且官位還未除,但卻仍然直接送進廷尉,越過采查罪證,直接進入論罪程序。
但正常的地方互相舉劾,應該是各自呈送表章入臺,而后臺省再以蘭臺介入采納各自論詞。等到廷尉介入的時候,已經到了收尾階段,臺中能做的也只能是量裁論罪輕重。
而且淮南舉證王愆期之罪,主要還在軍事方面,這就又給了護軍介入提供了途徑。護軍除了分掌宿衛之外,還掌管將領選舉罷黜。
如今臺中,護軍衛崇與沈氏的關系無需多言,而廷尉眼下并無主官,副官廷尉正乃是華恒之子華俊,更與護軍衛崇交情莫逆。換言之,臺中對王愆期有罪無罪都已經沒了決定權,甚至就連論罪輕重都很難插手。
如果不能在王愆期的處置上有決定權,那就無從表達臺中對淮南出兵的態度。明明乃是一樁震驚南北的兵變,結果臺中在這件事情上偏偏抓不到沈維周的痛腳,這就是臺中眼下面對的局面!
腦海中將這些事情過了一遍,諸葛恢不免更加感懷人與人的差距之大。他那兒子只見到人家狂妄的表象,卻根本意識不到人家狂妄底氣所在,分寸所在。
不過也正因為眼下臺中如此被動局面,才更顯出庾翼公然回護王愆期的可疑。說實話,面對這樣的局面,臺輔諸公就算不滿于沈維周的跋扈,也根本不會直接在這件事情上糾纏,以保全王愆期而回擊淮南。
王愆期此人根本就是自尋死路,在其準備觸怒淮南的時候,哪怕向臺中旁敲側擊的提上一句,臺中都有理由讓蘭臺全面介入。結果其人自作主張,撞得頭破血流不止,更讓臺中難以插手干涉。
“片言折獄,失于公允。王愆期總是江北舊用功臣,梁公于淮南都還未有論實,可見也是希望臺省能夠明于裁斷,勿冷邊臣人心。接下來也要有勞劉公盡快準備復察,從速定論此事。”
諸葛恢雖然借劉劭與褚翜溝通,但對劉劭其人仍然不乏疏遠。臺臣們對于蘭臺官員,向來都是敬而遠之,若真能其樂融融,反而是御史失職。
劉劭聞言后便也點頭道:“中書也是如此示下,只要明日聚議定論,蘭臺自然責無旁貸。”
要將已經交付廷尉的案件再轉回蘭臺,尤其所涉雙方級別都這么高,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尤其沈氏并非一味的邊用,還有沈充高居三公,雖然淡出臺城,但只要其人在位,便能在臺城集結一股不弱的勢力。再加上與之親近的衛崇,更是這件事情的主管官員。
臺省糾紛,自然不可能直接去論定誰是誰的黨羽,大半都要通過這些有爭議的事情,彰顯各人立場如何。雖然褚翜和諸葛恢都同意蘭臺介入,但也不一定就能扳回一城。這件事能成與否,也能反應出另一家庾氏的立場如何。
而且沈充也未必就會刻意阻撓,畢竟他也清楚合肥這件事如果沒有一個定論,淮南將士封賞問題便不好落實。
果然,第二天再集眾議事的時候,蘭臺介入順利獲得了通過。沈充雖然沒有到場,但其黨徒也沒有阻撓。
倒是江夏公衛崇顯得頗有不忿,因為這等于臺省公然干涉他的職事范圍。但就算不滿他也無可奈何,畢竟他歸都未久,在臺內根基最淺。如果無勢可借,那也實在沒有什么主導力。
雖然蘭臺加入,但也并不意味著將護軍府和廷尉完全摘出,反而意味著王愆期更加兇險。此前衛崇罷黜王愆期,也不過只是給沈家一個面子,但是現在,如果不能嚴懲王愆期,反而他自己的權位威嚴都要受到挑釁。
所以現在事情一轉,衛崇反而成為了為難王愆期的主力。庾氏兄弟縱有回護之心,但其家目下重于外邊輕于中樞,如果在臺省之間沒有別的助力,不可能會是衛崇這個國丈新貴的對手,更何況還有一個老奸巨猾的沈充盤踞在后。
蘭臺加入之后,非但沒有減輕王愆期的罪名,反而更多不利其人的證據被接連爆出。近來庾翼為了保全王愆期,也可謂是東奔西走,勞累不已。
一直到了這一刻,他才意識到自己空負大志,但行事仍然稚嫩,太過注重表面的得失,反而因此自曝其短。
此前他在殿上強為王愆期發聲,根本就是多余。沈哲子肯將王愆期放入臺內,便意味著并沒有要將對方往死里整的意思,就算皇帝隨口說上幾句,有司也未必就會直接論斷死刑。畢竟眼下邊功醒目,王愆期仍有舊勛可恃。
臺輔們主張翻案,看似是幫忙,但不過是為王愆期再樹強敵,使其更受無妄之災。至于后續臺輔們是否會出手援助,自然要看庾翼如何表示了。
一句閑話,卻讓自己不得不付出原本無需付出的代價,庾翼也真是后悔不迭。
如今他就連想要置身事外都不可能,如今臺內這氣氛,那是打算不搞死王愆期且讓其身敗名裂不罷休。
一旦王愆期身名俱毀,且不說庾翼盡收其部曲的打算落了空,而且此前聚集網絡其人部眾的事跡,也會讓他背負上陷殺邊將、奪其部曲的惡名。作為始作俑者的沈哲子,反而得以置身事外。
一時貪念妄生,又沒能管住自己的嘴,被臺中一眾老狐貍玩弄股掌之間,庾翼真是有苦難言。他現在只希望要價不要太高,且王愆期真正有底蘊保存,讓他在保住其人性命后不至于大虧。
但他這里還沒來得及去拜見臺輔,都外卻又爆出消息,言是江州人眾集結準備入都,準備泣血陳訴王愆期昔年罪狀,且其中或許還有驚天大罪要爆出。
得知這一點后,庾翼不禁傻了眼,這才意識到自己不自量力,捅了怎么樣的一個馬蜂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