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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 苑中黯然

  臺輔們開會論事,其實皇帝倒也不必親自在場,反正過后都會有提綱呈送給他了解并裁斷。

  其實皇帝內心里也不想參加這種會議,一方面是插不上話,另一方面若說的不合時宜,像這樣被庾翼頂回來的氣悶已經不是第一次,而且歸苑后少不了又會受到母后的訓斥。

  不過皇帝雖然乏甚存在感,但面子上多少還要顧及,雖然臺輔們更加關心合肥之事,可是皇帝都定調了,也不好再就此深作討論,于是便又講回原本的話題,那就是對邊功將士的封賞。

  名爵方面倒沒有什么疑惑,首先沈哲子自己無有所求,沈充在席中也是一副高風亮節的姿態。至于那些將領們也好說,將淮南開出的價碼降低兩個等級,大體上也就如此了。

  眼下最為難的還是實物的賞賜,臺中沒錢,雖然早前沈哲子表態可以淮南捐輸由臺城發放,可是發生了合肥這檔子事,誰能保證淮南還愿不愿意遵守約定?若是臺中詔書都發了,淮南卻不出錢了,又該怎么辦?

  若是以往,白條打了也就打了,可是今次功事實在太大了,臺中若還要這么做,無疑會令軍心更加動((蕩蕩)蕩),對臺城離心更大。而且誰又能保證這是否沈維周的(奸jiān)謀?(誘yòu)使臺中夸下海口,加重將士對臺城的不滿,順勢邀買將士人心,然后借此有更大野望?

  就連合肥都被不聲不響的奪取過去,還有什么事不可能發生?

  可是,這些憂慮很難擺在明面上去討論,只能通過其他的小事糾紛去拖延。所以表面上看來,就是一眾臺輔們因為封賞財貨小問題爭得臉紅脖子粗,互不相讓。比如封賞財貨中,縑、綀比例幾何,甚至連饗食究竟是甜是咸都要拿出來討論不休,掰哧不清。

  尤其剛才庾翼開口聲援王愆期這一異常反應,更讓臺輔們聯想諸多,甚至于看到一絲沈氏和庾氏這兩家間隙擴大的苗頭。在這種(情qíng)況下,他們更加不可能急于定論,要先弄清楚當中隱(情qíng)再作計較。

  皇帝雖然也是(日rì)漸年長,但也還不足跟上臺輔們的思路,更無從了解背后深意,坐在堂上聽著他們這些人因為此類小事而糾纏不清,只是覺得分外無聊。

  不過幸在這一次會議很快便結束了,皇帝也因此得以解脫,晃著昏昏沉沉的腦袋返回苑中。

  一直近于寢宮,皇帝心(情qíng)才又變得開朗起來,所謂新婚(情qíng)濃,他倒也不是過分沉迷于男女(情qíng)事,只是因為在苑中孤獨久了,乍有一個(性性)(情qíng)溫婉、年齡相近且還姿容秀美的小娘子貼(身shēn)為伴,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閑坐私話,已經是一個令人愉悅的享受了。

  所以皇帝歸苑后,便直接吩咐宮人直往皇后宮中去,遠遠他便見到皇后已經在左右宮人簇擁下立于(殿diàn)前相迎,那肥白的臉頰上便更((蕩蕩)蕩)漾出幾分笑容。

  可是很快,皇帝臉上的笑容便被(陰陰)霾掩蓋,因為他看到母后宮中幾人正從另一側趨行而來。不用說,肯定又是召他前往訓告。尤其他剛剛歸苑甚至還未落輦,這種被人時刻盯梢的感覺實在糟糕透頂。

  果然,當皇帝行至宮前的時候,幾名皇太后宮人便上前傳達皇太后的意思。

  “我方自(殿diàn)前返回,神乏意勞,若是急見,恐要失禮母后。爾等先回,待我潔面換裝,自去拜望母后。”

  聽到皇帝隱有怨氣的回答,幾名宮人也不乏局促惶恐,只是退行到宮門一側站在那里等候,也不敢就此離開。

  那位衛氏皇后眼見此幕,自然也不敢將皇帝久留,唯恐自己擔上什么魅惑君王的惡名,所以在將皇帝迎入換過衣袍之后,不免軟語勸慰皇帝還是趕緊去見皇太后。

  皇帝這會兒更加氣悶,但也無從發泄,只能(陰陰)沉著臉跟隨宮人前往皇太后宮中。

  當抵達皇太后宮時,已經是傍晚漸黑。皇帝行入,便見淮南王也在宮內。

  皇太后這會兒興致不錯,待到皇帝入內便抬手招呼道:“今(日rì)請皇帝來,也是你家兄弟再以江北珍貨入奉,風味頗不同于吳食。皇帝你位臨至高,也該多品中國物勝,不可囿于吳鄉一隅啊。”

  說話間,宮人已經奉上各種羹、面餐食,滿滿的擺在了食案上。皇帝這會兒也只能強打起精神,謝過母后關懷,又夸獎淮南王有心,但內心里真想問一句自家兄弟,究竟從淮南帶回多少物貨餐食,能不能一次送完?

  他雖然也(性性)喜奇味珍食,但是在母后宮中品用,實在算不上什么享受。

  皇太后今天興致的確不錯,甚至破例飲了兩杯果酒,眼看著兩個兒子都在座上默然用餐,臉上笑容也更濃郁,指著食案上一份魚膾嘆息道:“吳食雖也不乏精細,但終究異于鄉味。我也不怕兒輩見笑,永嘉之際便隨父兄南來,當時不過懷抱中物,雖無鄉思滋擾,但也深念天中滋味。”

  “你們自幼生長吳鄉,平時反而難有這些體會。譬如案上這份魚餐,可能品出與吳鄉所出有什么差異?”

  皇帝聽到母后這問題,不免愣了一愣,往常母后見他都以說教為主,少有這種細膩生活談話,思路不免慢了半拍,繼而便聽另一側淮南王已經滔滔不絕講起諸多不同,總之便是吳魚綿軟,北魚韌彈,但是開口便一篇長論,仿佛早已經打好了腹稿。

  對于淮南王這言行,皇帝倒沒有什么感想,只是聽到淮南王的描述,他自己也不免好奇,便重點品嘗這魚(肉肉),但口中細嚼之后,卻難免大失所望,滋味遠不及淮南王所描述那樣豐富好味,反而有種淡淡的魚臭被諸多香料掩蓋,甚至就連他這樣的老饕都要細品才能嘗出。

  可是看到母后笑瞇瞇的望著自己,皇帝也只能點頭稱贊好吃,自然不能像淮南王這樣將魚味夸出一朵花來。

  “既然合于口味,那就多多進餐。”

  見皇帝也是一臉稱許,皇太后心中更加滿意,她本(身shēn)對于飲食之類倒也并不重視,但這幾天常借著淮南王進貢的由頭將皇帝召來一起進餐,也是因為知道皇帝口腹之(欲yù)頗盛,想要再拉近母子關系。

  她雖然也樂見皇帝夫妻(情qíng)篤,但也難免感覺皇帝成婚后母子親(情qíng)稍有疏遠,有這樣一番安排,也算得上是用心良苦。

  看著皇帝低頭進餐,皇太后又嘆一口氣,說道:“永嘉罹難之后,哪怕再品嘗一口往(日rì)目作尋常的鄉食都困難。幸在我兒有心,北行為母取回鄉珍,使我還能生嘗此味啊。”

  皇帝聽到這話后,心中不免哀嘆又開始了,他也連忙放下筷子,一副感觸良多的模樣陪著母后感慨一番,含在口中的菜也不敢咀嚼,被口水泡的全無滋味。

  “如此忠孝深(情qíng),兒子不敢獨專。也是因為有姊夫這種忠良賢能馳行中原,才使南北音訊互通,兒子才能平步而行。”

  淮南王也在席中恭聲說道,這一幕倒讓旁側的皇帝頗感詫異,搞不清楚為何淮南王同樣口中含食還能做到口齒清晰。

  他也連忙咽下口中的飯食,跟隨著附和幾聲。

  “也的確是辛苦了維周,不過,這一次他也大概是忙中出錯,你既然已經達于淮南,他是應該請示一下是否就此護送你往洛邑故都祭拜先王。”

  皇太后聽到這話,神(情qíng)也是頗為復雜,對于自家這個婿子,除了看重之外,也多出了其他的一些想法。

  因為心(情qíng)有了變化,皇太后也無心再品評食案上的餐食,又望向皇帝問道:“我聽說你家小舅往淮南去已經返回,江北事務是否已經了結?”

  皇帝聞言后連忙擺正坐姿,正色說道:“母后即便不問,兒子也要稟告母后…”

  “這倒不必,不必。只是因為稚恭、維周都是至親,我才略有好奇隨口一問。皇帝如今也已經成家任勞,許多事(情qíng)還是要靠自己權衡內裁。”

  皇太后連忙擺手說道,只是仍然眼望著皇帝,似在等待。

  皇帝聽到這話,再看案上那些餐食,心中不免一嘆:因為至親隨口一問,朝堂上哪一位不是至親?

  他是真的不理解母后這種作法,明明不能靜心養于苑中,又何必作態歸政?結果現在反而他成了一個傳聲筒,臺中、苑中兩處跑,有什么見聞還要回來向母后復述一遍。這又是何苦,干脆自己去(殿diàn)上聽不好嗎?

  雖然頗有腹誹,但皇帝還是認真將這件事講述一下。

  皇太后聽完之后,臉上也無特別表(情qíng),只是微微頷首,而后望著皇帝嘆息道:“先帝在你這個年紀,雖然還未履極,但已經是大略于懷,時流共稱。皇帝你也要以此效法,不墮父名,如此親長才能安心受庇,再無煩擾。你幼來便負大任,士庶生民俱都仰望,私(情qíng)溫軟或可慰懷,但也不可因此耽迷忘憂。你姊夫同樣也是少年立室,但卻向來無損他勤勉王事。”

  皇帝自然點頭稱是,臉色則變得不自然起來。

  “方才你家小舅所言其實也是為了你好,君王大(日rì)居正,所在不偏不倚。譬如今次北事,你姊夫乃是家室近眷,自有深(情qíng)相系。你反而不該先看維周奏書,王愆期也是久用舊臣,若先觀他陳(情qíng),如此才能略得于持正之見。”

  皇帝聽到這里,更有一種在母后面前毫無遮掩的感覺,以及一種難言的煩躁。他剛才講述過程,可沒有連這種細節都講出來,可見母后對于(殿diàn)上發生的事(情qíng)已經所知詳盡,卻偏偏還要讓他再來講上一遍!

  意識到這一點,皇帝心中也是不乏怨氣,當即便沉聲道:“小舅善教,兒子怎敢懷怨。其實如今四方邊事大定,臺中群輔并立,內外賢言爭進,兒或無英明之質,但幸在承于太平時位,即便內外事務偶有失調,總不至于釀成昔年大禍、號于賊中,母后倒也不必如此勞心念切,使兒常有不孝之愧!”

  皇太后本來還有話要說,但是皇帝這話語調雖然不高,但卻一字一節直叩她的心弦,一時間愣在席中,竟不知該要如何作答。片刻后她才眨了眨眼,淚水霎時間從眼眶中涌出,繼而掩面低泣道:“我兒長大了…”

  眼見母后如此,皇帝頓時慌了神,他說出那番話也是長久積忿,說完之后便有一些后怕,避席而起趨行至皇太后近畔,又跪地膝行上前,顫聲道:“母后,我、我是一時失言,母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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