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和十一年的建康,較之往年并無太大不同。新年皇帝大婚一場慶典之后,生活復又恢復平淡,生民各有所勞,按部就班經營著家業生計。
街巷越來越繁華,新建的坊市也逐漸完工,城池內外已經少見衣衫襤褸的游食流民。
以往建康城里出現這樣衣食不繼的難民,或還可能引起一些同情,但如今再有這樣的人出現,只會讓人厭惡反感。
因為江東已經許久沒有戰事,尤其在建康城池內外,大大小小工坊田莊錯落有致的分布著,任何人只要在縣鄉之內入籍,便能有被雇傭機會,只要肯辛勤勞作,縱然談不上大富大貴,保暖自足還是有所保障。
這幾年來,臺輔執政諸公一直在專注推行吏治,尤其是在建康這京畿之地,已經隱有幾分大治氣象。這幾年的太平富足,更被時人推崇為中朝難及,甚至遠邁太康盛世。
如今的建康城里,已經少見貧苦局促,民風轉為開朗大氣,當然也不乏調侃夸耀,尤其言及其他地方的戰亂苦困,更有一種沾沾自喜與滿滿自豪。
當然也并非全無不和諧之聲,尤其入夏以后,都中糧價飆漲,雖然還沒達到前幾年那么夸張,但也從不足十錢,漲到了如今的將近五十錢。這自然給不過剛剛得以溫飽的民眾們帶來極大的生活壓力,也漸漸積攢起不小的怨氣。
街巷中不乏人討論何以都中米價高企不下,便漸漸有人言是邊將貪功弄事,明明如今晉祚勢大,四邊都無兵患威脅,但卻偏偏有邊鎮方伯貪功求進,撩事于外,致使攻伐不斷,軍用巨耗,連累江東民無所食。
這一原因,很快便為都下民眾廣泛得知,一時間也是罵聲連連。生民本身幾無遠大目光,也無宏大報復,他們只關心早晚兩餐,春秋兩衣,誰若侵害到他們這些,那自然就是罪大惡極,要為生民所厭。
這種仇視心理被炒熱起來之后,很快又傳來具體消息,那就是今年最大的戰事便是淮南都督府向北用兵,規模達到幾十萬人之巨,日耗錢糧億萬。而江東米價飆升,便是由于淮南軍消耗了大量的江東物用。
一俟得知這一消息,民情頓時激昂起來:憑什么?憑什么四邊有那么多的軍隊邊將,偏偏凡有向外用事,便獨勞駙馬梁公!朝野內外,那么多的賢長耆老,一個個尸位素餐,國事都要托付駙馬!
更有人言道駙馬為了徹底平滅北面羯胡,甚至就連妻室身懷六甲、子裔將要降生都無暇安居看顧,親率將士奮戰于北方前線,勝敗生死暫且不論,甚至因為大河水濁不及大江清澈,連餐食都無以為繼,還要打起精神扶劍督戰!
其中不乏一些細節,言是公主為了保障前線將士足用,雖然有孕在身,但卻自裁用度,每天都是清湯薄羹的度日。
而在坊市之間,更有民間演戲杜撰《丹陽教子》,講的是丹陽公主為了教導孩兒忠勤國事,每日誦詠兵書義理,以致胎兒通靈,哪怕還未降生,居室內哪怕無人都常有鼓令兵戈之響,以鳴其志。
這戲劇自然不乏荒誕,引起旁人譏笑。但凡有譏諷,都有鄉民力爭,梁公本身天資稟賦無需多提,乃是絕對的獨步南北,如今他的血裔為生便有異象,又有什么出奇?說到底,那些譏笑者根本就不知這獨秀江東的血脈有多么神異驚人!
但也有人不忿,不免要問人怎么能篤定丹陽公主必定會生兒子?難道就不會是一個女郎?
每每有人聽到這個問題,不免憤慨不已,痛心疾首。駙馬本身便是為國而戰,屢創大功,再得麟兒以承父志,這乃是胡虜將敗、晉祚大昌的征兆!結果現在孩兒還未出生,便有奸邪惡詛,究竟是懷著怎樣惡毒心腸!
當然這也只是坊市之間一些鄉民噱談,但民眾們的群情涌動還是造成了不小的影響。
七月初任事會稽的袁耽因連年考評優等,因此被提拔歸都將入臺閣顯用。這也算是地方上歷練有所成就,因此袁耽歸都后難免志得意滿,大會都中親友故交,接連數日,場面擺的不小。
然而就在某一日宴飲中,卻有一隊都中少年郎不請自至,大鬧宴席,斥責袁耽并其親友不知所謂,恬不知恥,如今國祚希望正在江北,無數仁人義士北上獵功,駙馬梁公更是身先士卒鏖戰河南,卻敵于大河之北,庇護江東不受兵災。
結果這群無膽膏梁居然還有臉面留在江東醉生夢死,賣弄自夸,實在令人情不能忍!
宴席自然是不歡而散,尤其袁耽更是被鬧個灰頭土臉,甚至沒有臉面歸臺上任,閉門家中不敢見客,唯恐再被人面斥于當下。
而遭殃的不知袁耽一人,過幾日侍中顧毗請假歸鄉祭祀,但因送行者不少便多留了幾天。結果又被都中少年得悉,直接沖入其家門,怒斥其人居官無事,對不起君恩國俸,同樣大鬧一統,而后揚長而去。
類似的事跡,屢有發生,甚至就連一些臺輔若沒有別的事情,也都大多留宿臺城,擔心在外游蕩被人堵住一通辱罵。
要知道這些年輕人們,可都不是尋常人家子弟,那都是以駙馬梁公為人生表率的權門子弟,雖然少不更事,脾氣卻燥烈的很。
他們消息渠道要比尋常民眾多得多,因為年幼難免有偏激,在他們看來如今晉祚出路全在江北,凡是眼下還留在江東任事的官員都是膽怯的廢物,不敢為國捐軀,自然也談不上什么忠義。
被這些拎不清的少年人堵住喝罵一通已經極為難堪,又實在拉不下臉來深作追究。尤其眼下都中民聲也多憐惜駙馬為國事操勞過甚,一時間這些少年人反倒成了人人夸贊的少年英雄,志氣直追駙馬。
如今駙馬便是梁公沈維周的代稱,雖然眼下臺城里還有元帝的婿子擔任駙馬都尉,皇帝大婚前南弟公主也已婚配。但民眾唯一認可便是梁公,至于其他,一邊玩去。
有了民聲鄉愿的推波助瀾,那些少年人們更受鼓舞,行事也更肆無忌憚,有時候實在找不到目標,所幸大義滅親。甚至就連沈充某一次不注意,都被自家沈氏子弟帶人堵在了沈公坊家中斥罵一通,哭笑不得。
到最后,臺輔諸公們都難以淡定,誰也受不了好不容易歸家一次還要防備自家宅院角落里那幽冷的眼神,索性用半書面的方式詔告都下民眾,如今各方都有戰事,邊將們也都各盡職責守護晉祚安寧,絕非只有駙馬沈維周孤軍奮戰。
如此一來,民眾們因都中物價高企所積郁的怨氣總算有了傾瀉的對象:明明眼下晉祚大昌,四邊都無敢于為敵者,這些邊將們為了自身功業,結果大耗江東物用,致使江東民生艱難!莫非那些人以為他們能與駙馬沈維周相比?
駙馬可是孤弱之軍便大敗羯國幾十萬強軍,短短幾年之內,復疆數千里!那些邊將們空耗米糧,結果全無功事可夸!
對于都下民聲如此,臺輔們也實在是無話可說,為了保證京畿平穩,不得不從東西坊市各自揪出幾個私自加額征收商稅的管事官員,算是稍作交待,暫時讓商戶將物價稍作平穩。
這幾個官員雖然本身不干凈,但這一次遭罪也實在是代人受過。鼎倉被拉到江北后,江東財政尤其是臺資方面少了一大塊收入,雖然得益于整頓吏治,江東各個州郡財賦方面的收入得以大增。
但是這些財賦也都各有所用,淮南方面因為有鼎倉為后盾,又有開市的便利兼之大額軍械售賣,錢糧方面都能自足,有時候甚至還能向臺城捐輸一部分,以表示服從臺閣政令。
但是淮南軍帶起一個邊鎮夸功的風氣,荊、徐、豫三鎮不必多提,就連南面的交州,這幾年來刺史鄧岳也是頻頻從南面進攻成漢,雖然大戰爭沒有,小摩擦卻不斷。沒辦法,不這樣做不獨要飽受攻訐,甚至連人才都留不住。
這些軍鎮們可沒有淮南那么多的進項,要用兵要耗錢糧,自籌之外還需要中樞撥用。各方張口都在要錢糧,如果不給那就轉要詔令政策,也要開市,也要冶鑄,也要加征,而理由又是那么的正直,讓人無從拒絕。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鼎倉在建康的時候,臺臣們倒是過得挺滋潤。如今鼎倉已經不為臺城所掌握,那么也只能從眼下的建康繁榮想辦法,通過加征入市商稅等手段以開源。
那些商戶們自然也都不是尋常人,舍不得放棄建康大市場,又要維持原本的利潤,自然將這一部分成本加入了物價中。從這方面而言,江東物價飆升,倒也并非完全是因為江北的戰事。
但這一番頂心戳肺的鬧騰,終究還是在臺臣們心里留下了不小的陰影。他們也為國事操勞不已,他們也為社稷殫精竭慮,但那些愚民們如此厚彼薄此,實在是讓人不乏委屈。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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