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本身并不是什么技術性的人才,也沒有太多時間親自去工坊車間指導工匠生產,但他卻有足夠的資源去供那些工匠嘗試,偶爾還會提供幾個外門夾生思路,給工匠們提供一個嘗試方向。
位于烏江封地的冶鑄工坊,除了維持住產能之外,其中也有近百名技藝精湛的工匠一直在嘗試主流之外的冶鑄方法,并且俱都薄有成效。
時下比較主流的冶鑄方法便是炒鋼,烏江封地不獨高爐興建,本身又有水力鼓風的地理優勢,將原料提煉為生鐵,而后再將生鐵熔成液態,通過鼓風和添加精礦粉等反應劑促進雜質氧化,便可以得到可鍛可鑄的材料。
百煉鋼就是基于炒鋼的基礎,對材料繼續進行深煅加工,從而得到品質較高的鋼鐵。決定鋼鐵硬度的乃是當中的含碳量,而炒鋼一般獲取到的材料都是含碳量偏低的熟鐵或是低碳鋼。所以在鍛造的過程中不獨獨只是頻繁的鍛打,還要關注含碳量的高低。含碳過高,硬度是有了,但韌度不足。而含碳過低,則就容易柔軟變形,硬度不夠。
時下工藝自然沒有什么含碳量的概念,最終成品如何,全憑工匠經驗作準。而且也絕非鍛造次數越多,成品品質便越高。所以限制百煉鋼產量的,除了繁瑣的工序之外,還有就是工藝合格的工匠實在不多。
烏江基地雖然如今從事冶鑄工匠已經達到萬數以上,但如果依照百煉鋼的標準去生產可稱上等的兵器,產量同樣會低到令人發指,根本不能提供什么實質性的助益。想要提高產量,只能降低標準。
沈哲子雖然并不親自坐鎮烏江,但是卻有書吏人員常駐烏江,將烏江的工藝流程以及改進日常記錄下來,每隔一段時間便匯報一次。
烏江基地雖然不能說是畢集江東冶鑄精華,但技藝精湛的工匠也委實不在小數目,像是原料選取、鍛造工序以及淬火冷卻之類的小技巧嘗試暫且不提,單單幾個大的工藝門類也都不乏嘗試。
比如古法塊煉,塊煉法一直到了后世都還有存,但也只是當作一種古法傳承,不足言其先進,反而是一種比較原始的冶鑄方法。所謂塊煉便是將礦石與燃料直接堆疊煉取,對于爐溫的要求都不算太高,所能得到的海綿鐵雜質太多,必須要經過深煅才能獲得到成品,甚至不能鑄造。而這個鍛造的過程,較之百煉鋼還要繁瑣。
而且還有比較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塊煉對于礦石原料的品質要求極高,如果礦石品質太低,那么所得的鐵雜質更多,甚至連繼續鍛造加工的價值都沒有。烏江基地因為地近大江,所以能夠多取各地礦石來作比較,能夠合用的實在不多,并不足以大規模生產以裝備軍隊。
沈哲子展示給郗鑒的這柄戰刀,材料所用之法便是灌鋼法,或可稱為宿鐵刀。
灌鋼法的工藝,核心就在于用生鐵和熟鐵兩種材料進行冶煉,其中生鐵可以從礦石直接冶煉出來,而熟鐵則是炒鋼的產品,二者之間最大的區別就在于含碳量的高低,通過彼此中和冶煉,便可以直接得到品質不低的鋼,兼具二者的硬度和韌度。雖然具體的操作方法不盡相同,但原理也都相仿。
跟舊有的炒鋼法相比,灌鋼法可以直接得到品質不低的鋼,省卻了極為繁瑣、耗時耗力的復鍛復打,整個工藝流程都得以極大縮短。雖然跟百煉精品相比,灌鋼法最終成品品質是要略遜,但是勝在產量提升。而且由于鋼材本身品質便比炒鋼要高,所以在后續的鍛造兵器過程中,對工藝的要求也不太高,只需要熟練工操作,便可以獲得合格的刀劍器具。
比如郗鑒眼下手中所持刀具,如果用舊法百煉打造,想要達到相等的質量,需要工藝精良的匠人最起碼數月之功。可是用灌鋼法的話,普通匠人旬日完成。當然如果還要追求更高品質,那么耗時肯定會有所延長,性價比實在不高,畢竟又不是打造什么稀世神兵,而是能夠大量武裝軍隊的制式兵器。
史載北齊綦毋懷文以灌鋼法而作宿鐵刀,可斬甲三十扎。烏江工坊所產或許沒有那么高的品質,但是如果從大規模軍隊裝備來看,在此世絕對名列前茅,少有可及。
毫無疑問,灌鋼法這種工藝才最符合沈哲子的價值觀,任何一種工藝,在他看來,如果不具備可操作的普及性,哪怕技術含量再高,不過是華而不實的屠龍術。或可出于匠心情懷去追究更高技藝,但實用性實在不高。
此時郗鑒手捧這一柄刀具,心情可謂糾結。他倒是分辨不出這一柄刀究竟使用何種技藝打造出來,但既然沈哲子敢于這么說,可見應是掌握了一些有別于舊法的鍛造工藝,能夠大量生產這種品質的兵器。
這當中意義之大,哪怕不經深思也能明白,此時在郗鑒心目中對此自然充滿了好奇,相對于刀具本身,他自然更希望能夠得到這一鍛造新法。不過看到沈哲子站在那里笑而不語的模樣,他也知自己這念頭只是妄想,但還是忍不住說道:“莫非維周已得鑄此精兵良法?若真如此,實在是社稷大幸,假使能夠推及廣知,未來王師用兵中原無疑更增把握!”
沈哲子聞言后又是呵呵一笑:“雖然古賢有教,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但又有社稷之固,在德而不在險。群賢立朝,教化當先,也是事半功倍,不可窮逐械用之利反懈于教化德育。區區匠法,不值一提。”
郗鑒聽到這話,也覺幾分尷尬。如果他面對的是其他人,自然不至于如此為難,但如果想對沈哲子用強逼迫,如今的江東只怕沒人敢這么做。而且利械也僅僅只是強軍的一部分,也難恃此便天下無敵,因此而交惡于沈家,實在得不償失。
“維周所語,誠是嘉言。譬如此前壯聲,雄心不死,雖凡鐵亦可開天。強逐物用,實在是有些舍本逐末。王業復興,尤賴眾志奮進,是不能獨仰一物。”
講到這里,郗鑒便擺出一副淡然狀,揮了揮那柄戰刀語作尋常道:“不過如今徐鎮甲用卻是匱乏,故以厚顏求補,不知維周你能相助幾何?”
老狐貍也實在是心思多,沈哲子暗暗腹誹一聲,繼而嘆息道:“其實徐鎮所困,淮南又何嘗不是如此。如今羯賊內亂,故國士庶俱都渴于王道庇護,緩進一分便是一分的焦灼,真要言道困擾,我與郗公都是同念啊。”
你再耍小聰明,我反而不賣了!
郗鑒聞言后,面色不禁一滯,他是知道沈哲子有多難纏,但也沒打算沾多大便宜,但他好歹也是邊鎮方伯之尊,難道真要跟個商賈一樣在這里討價還價,斤斤計較?
彼此都不愿先透口風,局面就這么僵持著,到最后還是郗鑒忍耐不住,終于開口道:“若淮南所供械用,都是此類品格,那我要采三千甲士之用,維周可否應允?”
說完這話后,郗鑒兩眼灼灼望著沈哲子,希望能通過其神情變化來窺探出些許內情,從而衡量這些械用真實價值。
然而他注定是失望了,沈哲子聽到這話后只是隨意頷首,而后說道:“此一類事,自有掾屬處理。郗公遠來,若是不能款待,實在是我這地主失禮。”
說著,他又請郗鑒上車,同返內史府。
如此模棱兩可回答,更讓郗鑒心情糾結,在歸途中忍不住又說道:“如今徐鎮也是諸用告急,維周可否告知,若是采用三千,該要籌物多少?我也好歸鎮早作籌措。”
“彼此都為王事,這都是小事。我倒是想問郗公一句,三千之數夠不夠?”
沈哲子仍不正面回答,反問郗鑒一句。其實如果郗鑒能夠在徐鎮達到說一不二的地位,彼此交流起來反而不用這么費勁,正因為徐州局勢復雜,他才需要多抻一下,才能獲得更大主動權。
郗鑒聽到這話之后,眉梢又是驀地一顫,更加看不出沈哲子的深淺,一時間也不知該要如何作答。
“其實冶鑄軍用,俱為社稷助力,又怎么敢以牟利。但實在冶煉鑄鍛,都是深耗,我居任淮南,也實在不忍窮勞一地生民,大損一地材用。太多困擾,想必郗公也能有所體會。”
無論殺生還是殺熟,沈哲子都無太大心理壓力,估摸著火候差不多了,他才道出自己真正意圖:“來日鎮中將在洛澗廣營冶鑄以造軍用,但眼下仍是困于人用物用,若得郗公相助做成此事,屆時兩鎮都得此利,這也是助益社稷的善功啊!”
郗鑒聽到這話后,臉龐頓時一黑,他本來還以為沈哲子之所以如此態度只是為了多敲詐一些物貨,卻沒想到這小子干脆就是在打他鎮中匠人物料的主意!這是打算釜底抽薪,要讓徐州軍械用日后俱都受制于淮南啊!
身為方鎮首長,怎么能將這么重要的事情完全委于外人!所以郗鑒在聽到這一條件后,下意識便要拒絕,只是話到嘴邊還是改口道:“若能襄成盛事,自然大善。但此事干系不小,還請容我歸鎮權衡幾日。”
他是想到此前沈哲子問那一句三千夠不夠,看起來淮南軍已經有了能夠大規模提供械用的能力,就算他這里定力十足不為所惑,但是難保鎮下那些軍頭們定力如何!若是淮南軍與那些人私下接觸,繼而開始私底下交易,那么他這個刺史無疑會更被架空!
這么大的事情,沈哲子也不奢望郗鑒能夠馬上答應,不過彼此相距反正也不遠,來日再多作溝通就是。其實烏江基地對于灌鋼法工藝也是剛剛摸索成熟,如今已經打造出的成品僅僅只有三百多具戰刀而已,他這里完全就是在拿大話去詐郗鑒。
灌鋼法工藝就在于能夠簡化工藝,快速普及,如果抱在懷里敝帚自珍,便等于放棄這一工藝的最大意義所在。沈哲子不能控制工藝流傳,但他卻能控制工匠人身。不獨徐州這里,等到明年如果荊州軍抵達南陽,與淮南取得實際聯系后,他也要將荊州的冶鑄工匠搜刮一番,在淮南建立起此世最為龐大的軍工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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