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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91 功大怯言

  相對于民間的歡欣鼓舞,臺城對于淮南再次取得重大勝利的事情反應則就要平淡得多。當然這并不意味著臺輔諸公們對此就漠不關心,事實上臺城對于淮南一直保持著高度的關注,而且所知較之民間要翔實得多。甚至于當淮南軍在渦口發動決戰那一夜,不乏臺輔重臣也是心情忐忑,夙夜難眠,一直在焦慮的等候著這一戰的結果。

  臺城雖然沒有直接派駐使者,但無論是在梁郡,還是在更加前線的淮南,都有各種形式的耳目存在,一俟得到此戰的真實戰報,便就加急接力的送過江來。清晨時分淮南軍鎖定了勝局,幾乎到了傍晚,臺城內便得到了消息。而入夜之后,更加翔實的戰報便傳遞回來,臺城內大凡應該知道的,便已經盡數知曉了。而城內民眾們,則是到了第二天清晨坊市開市時才得知此事。

  淮南軍擊敗十數萬奴軍,取得此戰最終勝利!

  大多臺臣密室之中得知此訊,一時間情緒也都出現極大波動。尤其類似王導、劉超等親眼見證晉祚之衰頹,親身經歷倉皇南渡之人,更是已經忍不住喜極而泣!

  這些身具高位的臺輔重臣們,對于此戰意義之大,認識當然要遠比尋常小民深刻得多。往小了說,此一戰宣告了今次南北傾國之戰江東的勝利。往大了說,經此一戰,將直接奠定日后南強北弱的大形勢,中原故國收復有望!

  但是由于尚未有正式的戰報函文遞入臺中,所以就算臺臣們已經知道此事,也不能像尋常小民一般樂而忘形,放浪形骸,各自以比較內斂的方式來抒發著心內的激動之情。

  比如丞相王導,幾是夙夜無眠,一整夜都在臨案疾書。清晨時分當丞相府屬官入室打理起居時,只見滿地的墨帖紙片厚厚堆疊,最起碼有百數份,所寫多為駙馬沈侯傳頌于外的一些壯聲詩賦。而王丞相則兩眼血絲密布,衣衫前墨跡斑斑兀自不覺,難得流露出幾分尋常難見的輕躁。

  至于尚書令溫嶠,則幾乎念誦了整夜的詩篇,尤其是已故劉司空劉琨,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動情之處,不乏哽咽,聞者無不暗覺酸楚。

  最引人注意的,還要屬光祿大夫劉超,其人向來恪守禮法,嚴于律己,少有失態。可是昨夜居然在署內飲酒以致宿醉,直接錯過了第二天的早朝晨議。

  余者中書、仆射、太常、侍中等等,晨議之時精神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萎靡,可以想見昨夜必然是一個不眠之夜,以至于到了第二天,全都打不起精神來。

  不過在第二天晨議的時候,由于尚無正式的信報抵都,所以與會之公卿官長們,雖然各自俱已心知,但也都極有默契的沒論及此事。誠然此勝可喜,但既然他們身具臺省高位,除了私情振奮之外,也不得不考慮的更加長遠,該要怎樣迎接這一場大勝,以及接下來局勢又會因此做出怎樣的調整。

  如此一場大勝,本身消化已經不易,一時間包括王丞相在內,都還沒有能夠將思緒梳理清晰,從而確定能夠基于此勝而有怎樣的進望。甚至于就連沈恪這種沈家嫡系族人,短時間內都不能確定這件功事究竟能給他家帶來怎樣驚人的助益。各自俱都不乏混沌,所以干脆保持默契暫且不談。

  但如此大一件事情,即便是不提,也絕難當作還未發生。尤其是當議事半途的時候,郡府匆匆來報言道城中民眾歡欣鼓舞近乎忘形,擔心會因此而發生什么意外和騷亂,因而入臺請示該要如何應對。

  其實也不需要郡府來報,都下民眾們雷鳴一般的歡呼聲早已經傳入了臺城內,可以想象出如今都下各處是怎樣一副萬眾歡騰的場面。

  于是護軍府虞潭在議事中途便退場,歸署召集各個宿衛將軍,調遣宿衛入城,防守各處關鍵所在。尤其是位于烏衣巷的丹陽公主府,務必要保證不被那些樂而忘形的民眾們騷擾過甚,以免好事變成壞事。

  有了這樣一個插曲,接下來再要議事,必然繞不開淮南戰事的問題。可是眼下臺輔諸公心情復雜,也實在不好深論下去,索性就此散場。反正就算再談下去,無論什么事情跟淮南大捷相比,都不過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已,讓人沒有興致參與討論。

  群臣各居其席,尚還看不出什么。可是一待散場之后,卻有數人不約而同行上追隨少府卿沈恪而去。這一幕落在眾人眼中,便不免有人心內漸生陰霾。

  過去這段時間以來,江北誠然戰事激烈,而臺城內也并非袖手旁觀,無所事事。雖然淮南給用多有自籌,但徐州、荊州兩鎮仍然需要仰仗臺城援手籌措。而除此之外,近來臺城最主要的政事便要數東揚州撤州事宜,整個東南地域,人員調動俱都非常頻密。

  此前江夏公衛崇已經南下會稽擔任會稽內史,但說實話這一項任命更多還是在于衛氏舊望以及衛崇其人還算是一個南北雙方俱都能夠勉強接受的人選。但若講到真正的政事才能,衛崇也算不上一個非其不可的人選,畢竟其人南來之后多是閑任,從來都沒有坐治大郡的經驗。

  早前治理會稽的,像是諸葛恢之類,盛名之外那都是確有政事才能,能夠將會稽大郡治理的井井有條。而衛崇所接任的會稽,乃是沈充把持數年之后留下的一個攤子。對于衛崇南去上任能否勝任,從而成功將沈充所遺留下的一些問題解決,將會稽重新拉回臺城中樞懷抱,臺內對此并不看好。所以給衛崇選派什么樣的屬官,近來臺內也是議論紛紛。

  謝尚原本擔任錢塘令,也在這一輪的調整中被召歸臺內擔任給事黃門侍郎。雖然在地方上歷練時間不久,但是整個人的氣質都發生了顯著變化。原本其人是以風雅美態著稱,兼之又有一位玄名極高的父親,在都中時譽之高并不遜色于王葛門戶子弟,乃是公認的年輕一代一等人才。

  可是原來在都中時,其人風雅之外,玄之過虛,不乏輕率浪行,浮于事表。今次歸都之后,很明顯整個人都變得更加沉靜,也不再像以往那樣熱衷于臧否議論,待人處事都有著很明顯的長進。

  黃門侍郎乃是近侍清任,兼之如今皇帝都未親征,連待詔傳告的職事之勞都沒有多少。所以歸都之后,謝尚便徹底清閑下來,每日只是在署內枯坐,除了翻閱一些典章打發時間以外,幾乎沒有什么事情可做。

  身受閑置冷待,謝尚也不感到以外,早在他叔父謝裒出任吳興太守的時候,這種事情已經可以預見。尤其歸都以后,更加明顯的感覺到臺內多有對立。這已經不是他這個層次能夠參與的,索性便也安守其任,并不為扭轉處境而去做什么努力。

  這一日,謝尚剛剛歸署,便得知駙馬淮南大捷的消息,謝尚一時間也是高興的坐臥不定,不獨獨只是因為自己處境或將要迎來轉機,更因為凡身為江東人士,面對如此一個驚人喜訊,又怎么能淡然以視!

  不多久,署外有人來報,言道袁耽有請。

  謝尚聞訊后不免微微蹙眉,下意識去想袁耽此刻邀請他是為的什么。他與袁耽不獨有著深厚交情,而且本身還是姻親,他的夫人便是袁耽的妹妹。兼之都為年輕一代頗負清譽者,處境不乏類似。

  不過這一份交情,在他家選擇向沈氏靠攏的時候便蒙上了一層陰影。自從蘇峻之亂以來,袁耽便一直擔任王丞相的從事。立場上的矛盾落在私人情誼上,相見難免尷尬,因而漸有疏遠。今次謝尚歸都也有不斷的時間了,始終沒有見過袁耽。此時接到邀請,難免會有一些好奇。

  略作思忖之后,他還是決定去見上袁耽一面。畢竟多年良友,若是就此不再往來,實在太可惜。

  袁耽所約定的見面場所還在臺城外,謝尚本就無事在身,其人在不在臺城署內也都乏人關注,近乎透明,索性直接向上官告假一日,而后便離開臺城。

  一俟出了臺城清明門,謝尚便為城中如今那種歡騰的氣氛所感染,整個人心情也變得歡快起來,坐在牛車上兩手不安分的在膝上躍動,有些遺憾沒有樂器擺在身畔。

  城東青溪附近,大街小巷都不乏歡欣奔走的人群,水畔處更是到處都有歡歌聲此起彼伏。都內已經許久沒有這么熱鬧過,身在這樣的環境中,謝尚不免略感遺憾,沒能跟隨駙馬一同過江,終究與這一份歡樂隔出一層。雖然他在錢塘對于給淮南籌措物用也都頗為盡力,但那畢竟不是什么正軌的渠道,也難攤在明處去夸言。

  “今次之后,少弟將要邁于兄前啊!”

  這一次淮南之勝,意義之大較之此前蘇峻之亂都要大得多,他的堂弟謝奕始終跟隨駙馬烈戰于最前線,此役之后再作論功,可以想見必會獲得世道極大褒揚,時譽將會遠遠超過他這個兄長。不過謝尚對此倒也沒有什么太失落的感覺,以駙馬之壯氣進取,可以想見此戰絕非江北用事的終點,來日必然還會有更大的進望,凡精勇于事者,又何愁無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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