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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8 汝南懸瓠

  率先發言的乃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沈哲子轉眼望去,便認出這年輕人名為李由之,乃是軍主李倉的從子,如今在鎮內率部聽用。

  “今日聚此,本為集思廣議,諸位凡有所謀,皆可道來,兵尉不必拘束,盡管暢言。”

  沈哲子對李由之笑著點點頭,不乏鼓勵。對于出身乞活軍的李家,他心內也是頗有好奇,不乏期待。

  早前塢壁主朱逢死在了歸途郊野中,境中各家對于其人遺留下來的眾多塢壁人口不乏貪欲,俱都蠢蠢欲動,乃至于付予刀兵實際行動。

  但最終卻是朱逢的舊部李倉突起,組織防御自保,繼承了朱逢的大部分遺產,并且在第一時間向壽春鎮所表示投誠。

  沈哲子至今沒有見過李倉,但其人在這過程中所表現出來的膽魄和能力卻值得高看一眼。雖然眼下彼此之間還懷有防備,遠未稱之歸心。但這也是人之常情,時間久了,縱有些許芥蒂,自然也能抹平。

  當眾人俱都望過來的時候,李由之是有些靦腆的。他雖然出身乞活軍,幼來便隨親長戎馬輾轉,但卻沉靜有思,略有內向。正因這種性格,才被叔父派來壽春聽命,即便無功,也能少惹事端。

  聽到沈哲子的安慰鼓勵,李由之才略有鎮定,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緒,這才開口道:“本部所守,地近汝口。此境早年曾為石聰所掠,至今尚未歸治。地有汝水之庇,當中有土垂似懸瓠…”

  開口最初,李由之語調尚有幾分磕絆,可是隨著講述,思路越發清晰,語調也變得暢快起來。而得了這一提醒,許多當地將領們也都若有所悟,俱都加入到討論中,將李由之所描述不清的一些細節俱都補充起來。

  沈哲子在傾聽片刻后,便也明白了李由之的思路。

  自壽春沿淮水向西,便是汝陰,也即是汝南。其實說起來,這里才算是真正的豫州。

  中朝時,自汝南析出一部分而立汝陰。永嘉亂中,屆時尚為漢趙主將的石勒攻破此境,后又被祖逖北伐所復。后來祖約繼任,退守壽春,以從子祖濟為汝南內史。但在數年前,后趙石聰南掠攻打壽春不下,轉攻汝南,在鄉中奸邪勾結下將城防擊破,大掠而還。

  而這一仗,由于當時執政的庾亮未能及時給予豫州援助,反而在后方以郭默修筑涂塘以防備祖約,于是便令豫州與中樞的矛盾徹底激化。當時坐鎮歷陽的蘇峻派韓晃等將馳援祖約,自此二人便連結在一起,共同釀生了一場大亂。

  自此,此境便為后趙所占據,沈哲子北伐至今,也只是收復了壽春,而并未來得及西向。所以,如今在東晉這邊,雖然有周撫擔任汝南太守,毛寶則是汝陰太守,但都只得名號而無治土領民。

  至于李由之所言懸瓠之地,沈哲子也有印象。后世這里因地建城,便名為懸瓠城,為汝南鎮所,又稱為天中,意為整個天下的中心。哪怕是到了后世蒙古南下滅宋,此境仍然具有著極大的戰略意義。

  不過在這些鄉人的描述中,眼下懸瓠城尚未筑成,而原本的汝南城也早已破壞毀于戰亂。羯奴雖然名義上占領此境,但也并未駐守太多人馬,只是威懾鄉宗,偶有掠食。

  所以眼下的汝南,正處于一種無政府的狀態,鄉人結寨自保,暫奉羯胡旗號。

  沈哲子此前并不出兵占領汝南,一方面是因為精力實在分不開,單單壽春、淮南這一境事務,便讓他忙得焦頭爛額。

  另一方面,汝南之地與壽春雖有淮水勾連,但這聯系也非常薄弱,而在陸路上,壽春西境便是一片丘陵山脈并河渠。尤其在壽春早已經相當成熟的防御體系中,汝南只是一塊稍有勾連的飛地。即便是拿下來,對于壽春的防守,并沒有明顯的提升,反會浪費太多精力。

  如今沈哲子苦于沒有地方招撫安置淮水北岸那些流離失所的難民,汝南之地則就成了一個比較好的選擇。正如李由之等鄉人們所描述,此境險地河谷分割,狀若懸瓠,能夠在極大程度上限制奴騎的活動。

  如果將流民們大量招募于此,淮南軍根本不必投入太大的精力,只要保持水軍基本的在水道游弋,在羯奴大軍南來之前,便能最大程度上震懾這些地方上暴虐的奴兵。而且,只要守住硤石城以及上游的穎口、汝口,也能避免這些流民大舉南來對壽春造成惡性沖擊。

  就算是來日奴兵大舉南來,汝南也非沒有退路的絕地,可以南下翻過桐柏山而入義陽,即就是后世的信陽。

  過了義陽之后,便可自隨縣沿水道直抵江夏,從而避開奴兵的大舉沖擊。雖然路程遙遠,少能借于舟船之力,但總好過在北地有死無生。

  雖然這一個方案,并不能直接將流人吸引入郡為己所用,但眼下保住晉人性命元氣為考慮重點的話,倒也不必計較太多得失。更何況,如今譙王司馬無忌擔任江夏相,本來就是沈哲子江北戰略的一環。憑此與江夏達成一個更緊密的聯系,也是非常符合沈哲子完整的戰略構想。

  李由之提出這一個策略,那是因為他家塢壁所守本就在壽春西境,地近淮上汝口。因為生活等需要,頻頻翻山越嶺而入汝南,進行一些交易或別的活動,所以對于此境的地理情況十分了解。當聽到主將所問時,自然而然便想到了這里。

  而眾人在稍作討論之后,也都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如果想要肅清汝南,并不需要出動太多兵力,只需要清掃掉一些散養在鄉野的奴兵,同時拔除幾家有明顯從奴舊劣的鄉宗惡豪,并不會遭遇太頑固的抵抗。

  而難點則是,如何能夠將那些難民集中組織起來安置到汝南,以及當中的耗用需要投入多少。畢竟流民破家,身無長物,如果只是把他們湊起來卻無補給供應,同樣也是死路一條。而且,此時大戰在即,任何兵事行動都必須要考慮到或會帶來怎樣的后果。

  所以很快,席中的討論就從選擇何處轉為了投入多少,以及羯奴方面會有的變數。

  人口是這個年代最寶貴的財富,價值如何并不是錢糧多少能夠衡量。但是,如今大戰在即,這場戰事還不知道會持續多久,淮南本地錢糧需用也要多仰外給,容不得沈哲子太過豪奢。

  投用錢糧物用多少,還要看杜赫那里審察內政,究竟能夠在短期內抽調出多少糧草。所以眼下,眾將多談也是無益。

  至于羯奴方面或會有的反應,則就讓人不能輕松以對。

  后趙石虎眼下尚未正式南來,所以對于羯奴大部究竟主攻何處,眾人也都是猜測頗多。如果是尋常對手,倒也不難猜測,對方若是主營漢沔,則所攻必是襄陽。但若修治汝、潁,則壽春就需要當心了。若是在彭城、泗水調集兵力民役,則必取淮陰、廣陵。

  可是現在,奴兵諸境俱都動蕩不已,根本就猜不出意指何方!

  而提起這一點,沈哲子也是恨得牙根發癢,這石虎就是一個禽獸,無論其人只是單純的想要迷惑南面之敵,讓人看不出其人大軍所指從而不能做出有效的布置。

  還是另有所謀,想要借此達成什么政治上的目的,比如清除異己。俱都是建立在廣虐漢地晉民的基礎上,視人命如草芥,暴行令人發指!

  因為不能確定對方主力何往,因而眾將在考慮汝南問題的時候,便難免有投鼠忌器。擔心此舉或會被羯奴目為挑釁,從而將主攻方向放在壽春,或會讓壽春有不守之虞。

  如此一層考量,若直言出來,難免會讓人心生怯懦之感。但人的潛意識如何卻騙不了自己,不乏將領在論及此事多有推諉之詞,或言調度不易,或言小民難束,又或不宜妄動,總之是不怎么贊成,可見心內是深有忌憚。

  沈哲子在梁郡時,可以壯聲以激勵鼓舞人心,但是在鎮中,這些虛言卻未必能收效多好。畢竟這里乃是前線所鎮,直接面對羯奴強軍的威脅,動輒便有兵敗身亡之險。所以如果只是罔顧實際而奢談虛言,說得再好聽也沒有什么用。

  “今次一役,王師因勢以守,難免落于被動。奴賊引而不發,不知所指,或要以此以撼動人心,致使諸鎮俱不能安。但其實審察其用兵本心,我等淮南諸將,實在不必心存僥幸之想。”

  沈哲子講到這里便嘆息一聲,說道:“早在舊鎮梁郡之時,便遣眾北向刺探。奴主石世龍久病成疴,其子石大雅怯懦難立,石季龍則狂悖更甚于昔,嗣傳成疑,必生內訌。今次窮國以來,只是存念外懾諸邊,實則并無直下江東之想。所以其眾將要指向何方,稍思即得。”

  這是沈哲子第一次在眾將面前如此透徹的分析羯奴用兵意圖。而眾將在聽到這里后,尤其是壽春當地那些鄉人將領,臉色已是驟然驚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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