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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0 少帥可憂

  石趙的南征檄文,不獨在北地流傳,很快江北各鎮也都各自接收到了消息,同時也在密切關注敵境各路人馬的調度情況。

  如此大規模、跨地域的兵員調集,可謂一場舉國之戰。因此各鎮也都不敢有所隱瞞專權,紛紛將接收到的情報回稟都中臺閣。

  各地告急文書雪片一般飄至建康,幾乎沒有可以稱得上是好消息的奏書。諸多消息匯總起來便成為一個令人驚悸不安的情況:羯奴畢集強軍,普發丁壯,擁眾達幾十萬之巨,即將大舉南來!

  所以這段時間來,臺輔諸公們也都是倍感焦灼,既要考慮對策,又不能讓消息擴散出去,以至于人心剛剛有所振奮的江東徹底亂套。

  類似的局面,并不是沒有人預計到。但在年初形勢一片大好的情況下,也實在不宜提出這樣的話題多作討論。

  可是現在問題正式擺在面前,避無可避,不得不廣集眾議,以應對危機。甚至就連病體纏身的溫嶠,都被請入了臺中,夙夜展開討論。

  奴兵即將大舉南來,各鎮都在告急訴苦,或是兵源不足,或是資用不足。但臺中對此也無計可施啊,早前各鎮把持地方,臺中幾無插手余地。現在強敵來臨,又要寄望臺中能給他們一些援助,也真是讓人氣急敗壞。

  不過在各鎮告急文書中,唯有淮南一鎮獨樹一幟。沈維周送來的奏書,只是敘述敵情,同時簡明扼要講述一下淮南一地的備戰情況,而且不乏必守之信心,沒有太多訴苦告急的話語。

  然而這一點,并不能夠讓人愉快起來,反而心情變得更加煩悶惡劣。這小子因何會有如此超然姿態,臺內眾人可謂心知肚明。

  如今江東諸多水道上航行的舟船,大半都是往淮南而去,江東多少人家樂此不疲的將糧食資貨往此鎮去送。如此一個形勢之下,這小子如果還叫苦,那真是一點臉面不要了!

  其實對于淮南大引江東民資,臺內早不乏人對此頗懷怨念。那些交易的細則,只要稍加留心打聽,不難打聽出來。雖然沈維周并未因其職務而大肆售賣淮南國材,但這當中所顯示出吳興沈氏底蘊之深,還是又一次的震驚了時人。

  而且在這一次的交易中,完全是沈哲子或者沈家私下與江東諸多人家交涉的結果。雖然最終這些資用都投入到了淮南的經營建設當中,但其實何嘗不是沈家以私財而養國之重鎮?

  去年的梁郡,因為淮南一場大勝,將許多非議聲壓了下來。可是淮南、壽春之重,百十倍于梁郡!沈家仍是如此,將臺閣徹底閃在一邊,實在是法禮難容!

  若諸邊鎮皆循于此,那江東可還有王統之地?只怕千里沃土,都成民戶豪宗的私土!

  當然這論調是有些杞人憂天,畢竟整個江東,有足夠實力和人脈這么做的,不過沈氏一家而已。但就算是只有這一個異類,也足以令臺閣臉面蕩然無存!長此以往,國將不國!

  所以,當羯胡將要大舉南來的消息傳入都中的時候,臺中便有人潛作建策,建議臺城可趁此機會,將宿衛盡遣都外,收回諸多津渡航道,以恢復對整個江東民資調用的控制力!

  如此一來,臺中話語權必然激增,也更有助于在整體上對于整個江東民資民財的調配和使用,而不是只專肥于淮南一地,致使其余邊鎮俱都告急。

  然而這一建策道出后,卻是乏人呼應。

  一者眼下邊事告急,而且奴兵主攻何處尚還并不明朗,如此重大的舉動,臺內也沒有一個萬全的準備,很難在極短時間內將事情納上正軌。

  二者此事牽涉的絕不只是吳興沈氏一家,荊州、徐州俱都有此類情況,只是不如豫州、淮南這么夸張而已。臺中若是強力干涉,必將人心動蕩,并不利于稍后的防守大戰。

  三者就算是出動宿衛,宿衛就難道一定可靠?眼下宿衛之中也是派系分明,尤其在丹陽各家式微之后,吳人后來居上。即便是出動了宿衛,也未必能夠收到鉗制掌握之效,對于沈氏而言,無非左手交到了右手上。

  更何況,臺輔們不得不認清一個事實,就算是他們實際控制住這些渡津,但最重要的資貨運輸卻干涉不了太多。

  沈維周有足夠的號召力或者說利益交換,能夠讓江東這些民家心甘情愿將物資從自家倉儲中搬運出來轉運各方。他們可未必有,如果只是控制住了渡津航道,空守江水,又有何益!

  此前臺內欣喜于分出的東揚州重新得以回歸,結束了沈氏把持東南的局面,因而在沈維周的任命上做出了讓步。可是現在,沈充依然坐鎮在會稽,處理撤州事宜,北上遙遙無期。然而臺內已經深感沈氏父子南北分立,隔江呼應之苦!

  “為什么不把沈維周強召歸都?”

  在臺輔們一次會議上,蔡謨提出了這樣一個疑惑,繼而力陳己見:“此前臺內因于眾擾,決事略有偏差,使小臣而治大鎮。可是如今,奴兵大舉南來,百十萬之眾,擁江斷流。兵重至此,沈維周縱有軍略智計,強兵也絕非能夠以智取勝!”

  “奴兵勢大是一,善戰是二。敵眾統帥石虎,乃奴主從子,幼從戎行,克段氏,除徐龕,破曹嶷,誅劉逆。凡所對陣,敗者無不一時英豪,勇武表率,莫能與之爭。如今裹眾南來,其威必將更難力據!”

  從去年至于今,蔡謨本就是朝局內少數的冷靜派,一直力主不宜急切向北用事。只可惜朝野內外都被頻傳的捷報迷惑了心智,罔顧江東國力遠遠不及北虜的事實。

  蔡謨話音剛落,光祿大夫劉超便已經皺眉開口:“蔡道明此言,不能茍同。誠然石虎奴中悍匪,但沈維周何嘗不是江表俊彥!昔者蘇峻作亂,君王困于亂師,群賢俱都喑聲,難作自保。沈維周孤騎猛入勤王,乃是匡危定亂之大用!方今用事于北,屢有積功,克復重鎮,若以年齒而以小臣標之,不是公允之聲!”

  蔡謨聽到這話后則冷笑一聲,直言道:“光祿所識有偏,我患沈維周不能守,正因其人屢有積功之舊事。時有否泰,道有屈伸。暴逆之寇雖終滅亡,然當其強盛,宜暫避緩圖。先漢高祖受黜巴漢,忍辱平城,百戰百敗,功成一役!若以鴻門強爭,何來垓下之鳴?”

  “凡舉大智先賢,文王困于羑里,道昌于牧野。勾踐辱于會稽,威申于強吳。奴寇久暴,天人厭之,必有失道而自亡!對此必亡之寇,本不宜窮爭于速決。方今豺狼之力正熾,與之力搏,本為弄險。”

  “江東之地,大亂新定。民方得以安息,少積度日之糧,正宜久養民力,以積倉儲。才有來日奮起,決勝于中原。沈維周生于武宗,幼來即受高士青眼,君王收養,銳志熾烈,少歷挫折。因此稍縱于外,便屢爭于時。往昔建功,尚未反哺社稷,已經招至大殃…”

  “蔡公且慢,我有一惑,不問難安。沈維周招致大殃?莫非蔡公覺得,今次奴眾來襲,皆因維周收復壽春招來?江東正朔所寄,北地奴寇僭居,以正避邪,已是情理難忍!王師復土,難道還要觀奴眾眼色?”

  今日會議,賀隰也有份出席,聽到蔡謨所言越有偏頗,已經忍不住開口力爭:“今之奴賊虐國,古來未有。前賢舊事,不可共論!華夏豺狼遍野,冠帶背井離鄉。我是幼生吳土,平生未至中原,道聽途聞,也覺情不能忍!”

  “所謂三年而易風俗,十年改于鄉聲,中興至今,已有一十六年!昔之羯奴小寇,如今已成無道大逆。若只顧望苦待奴賊天命必衰,天時何年可至?奴主何人?陋鄉一匹夫而已,其在微時,何人不可與之爭?若非奮進烈行,怎能成就今日之勢?奴尚如此,王臣何以懼奴避險!”

  賀隰在席中厲聲發問,原本蔡謨尚是振振有詞,聞言后卻是略有辭窮。而此前席中也不乏人想要出聲符合蔡謨之語,在聽到賀隰這一番話后,也都紛紛喑聲。

  一時間,席中氣氛便有些尷尬。而蔡謨也知自己用力過猛,將招奴南來的罪名安在沈維周頭上,實在有些不合適,有悖于正論,也不好意思再說什么。

  “賀君之言,實在高論!即為王臣,自當奮勇破賊,力圖光復王業,不可與奴為茍安之念。”

  當眾人俱都不知道該說什么的時候,往往都是由王導出面將氣氛再拉回來,這一次也不例外。

  他先望向賀隰頷首贊語一聲,然后才又指了指蔡謨,說道:“道明長論,也不乏可取之處。奴控于華夏,人物俱攬,實在不容小覷。石季龍窮國之甲兵南來,此誠江東危亡之時刻。荊鎮、徐鎮,俱是宿將所守。沈維周雛鳳弱冠,也實在難免讓人心憂。”

  “我非薄視維周,而是寄望深厚,深盼他能長鳴此世,不忍見折于半途。所以我是希望,臨戰之前,能否召維周速歸一次,稍作詢問?若他有力戰必守之心,那也不必再言其他,內外同心,靜待捷報即可。若是維周自覺威難撫眾,也可擇選長者為輔,即便不守,也能徐退過江。”

  聽到王導的話,眾人也多紛紛點頭附和。甚至包括溫嶠在內,也覺得此戰太兇險,若是沈哲子真的沒有必守之信心,不妨過江暫避。若真一時少年意氣,強守江北,勝則可喜,若是敗了,不只會身死名休,就連國祚也會震蕩不安。

  雖然也明白沈哲子若是歸都,或多或少會受到一些牽絆約束,但眼下沈充尚未歸都,又有強寇將至,臺中縱有別的想法,也不敢做的太過分。

  眼下沈哲子正在梁郡,快舟往返不過三兩日的光景,為此求一心安,倒也不會耽誤太多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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