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騎奔馳,形如黑潮,初時只是一線,倏忽壯大成束,馬蹄飛奔,踏地如雷,如洪流、如利刃,在極短的時間內便將人的視野割裂劃開,眼中只有那縱馬飛馳,俯身扣弦的騎士,再無余物!
沈哲子立在土夯石砌的垛墻后,眼望著前方奔馳而來的騎陣,手心略有微潮,口中也隱隱發干。真正的騎陣沖鋒,他其實沒有怎么見過,此前雖然做了足夠的心理建設,但當真正目睹時,仍是忍不住的緊張,乃至于心旌搖曳。
成建制的騎兵沖鋒,殺傷力、機動力如何暫且不論,那種視覺沖擊、給心理造成的龐大壓力,實在不容忽視。雖然其眾尚遠,但沈哲子已經忍不住頻頻以手握刀,原地踏步調整站姿,以抵消越來越繃緊的心弦,隨著馬蹄聲漸趨臨近而越來越快的心跳。
他視線忍不住轉望向身畔兩側,俱是路永所部的老兵勁卒。看得出這些人也不乏緊張,前排持盾挺槍者指節隱隱泛白,而握弓引弦者也頻頻彈動著手指以舒緩略有僵硬的肌肉。
雖然有這些小動作,然而這些人卻無更大的異動,一個個雕塑一般,雙唇緊抿,平視壕溝對面的戰陣。
對面馬蹄聲如春雷滾滾,戰壕內卻是寂靜無聲,如果凝神,甚至可以聽到沸騰的血液沖擊血管的聲音!
馬蹄聲越來越近,沈哲子甚至已經可以看清楚沖在最前方那幾名騎士隨著戰馬起伏而狂扇的甲片躍動軌跡,以及飛揚馬鬃后那若隱若現的猙獰臉龐!
嘣嘣…
不是心弦,而是弓弦,馬背上早已拉滿的弓箭霎時間射出,無數索命的線條陡然疾射而來!
沈哲子下意識側身一退,待望向左右時,卻見那些兵卒雖然仍是小動作頻頻,但雙腿卻如扎根一般,肩背也是紋絲不動,一個個對那奪命飛箭仿佛視而不見。
不旋踵,垛墻外便響起一陣急促的雨點冰雹聲,那一波箭雨或是落入了陣前壕坑,或是插上了垛墻,偶有引風借力飛過垛墻,繼而便被大盾磕飛,不再有絲毫殺傷力!
一波攢射過后,未及松一口氣,耳膜復又震蕩,洪亮的鼓聲霎時沖入耳中。繼而沈哲子便聽到左近仿佛豆莢炸響,垛墻后的士卒們由靜極轉為動極,肩肘連動,呼吸之間三引于矢,而后轉身退下,早有待命甲士跨步上前填補身位。
箭雨在這區域內交織起來,篤篤矢中聲不絕于耳,而在垛墻之后則有一股殘忍的冷靜和有條不紊。隨著騎陣沖近,垛墻內開始有了傷亡,雜亂的箭矢在頭頂噼啪落下,中箭者頂盾而退,待命者大步頂上,陣線沒有絲毫動搖!
在這陣前感受片刻氣氛,沈哲子便也退了下來,登上了第二道陣的土臺,由此俯瞰,可以看到前陣兵卒們的陣線微調,以及對面騎陣的沖鋒橫掠。從這個角度看去,少了幾分驚心動魄的緊張,而多了一些總攬全局的淡定。
敵陣騎兵在經過一次沖鋒后,在凜冽箭雨的狙擊下沒能越過壕溝,陣前轉向往左翼掠去。
而在這個過程中,不乏騎士中箭跌落下來,有的直接被后繼奔馬撞飛,繼而被踩踏于地,爆出一朵血花。有的運氣還不錯,手足微蜷抓住眼角一閃而過的繩索,復又躍上馬背,與同袍并騎前沖!
垛墻后箭雨如影隨形,跟隨著騎士們的沖鋒路線一路排開,這過程雖然彼此不乏損傷,但整體折損都不算大。經過這一輪沖擊橫掠,騎士們開始退回,在左側河畔集結整隊。
然而戰斗卻沒有停止,對面營中刀盾方陣行出,速度雖然較之騎陣遠甚,但很快也就來到了壕溝前。雙方彼此展開了對射,兩陣之前那一片區域掉落的剪枝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平鋪起來!
垛墻內兵卒開始調整,兩翼收縮集中打擊正面沖陣的刀盾陣。經過一陣尤為猛烈的箭雨覆蓋,敵軍傷亡陡增,尸體疊垛起來,然而卻并未退縮,后續仍是源源不斷的涌上,開始一點點蠶食前陣壕溝,用土包、用尸首將之填充!
正面壓力不斷增加,兵力漸漸收縮,左翼早已經整隊完畢的騎兵們再次沖鋒上來。因為少了箭雨的狙擊,這一次沖鋒極為順利,甚至有騎兵越過了第一道的壕溝,然而很快后備隊便又上陣,飆射的箭矢將數十名沖鋒最前的騎士釘死在了前陣中!
戰斗保持著這樣的節奏持續了將近一個時辰,第一道壕溝正面早被蠶食近半,阻敵之能大大折扣,越來越多的士卒翻過這一道溝壑出現在前陣中。沈哲子示意親兵將白毦懸起,江上游弋的船只頓時轉向撞破竹柵、土包圍成的堤口,河水洶涌灌入壕溝,瞬間將之填滿!
壕溝內尚有大量拼命攀爬的敵軍士卒,很快便被河水卷起!與此同時,前陣數百名甲士翻過垛墻,舉盾持槍殺向越陣而來但卻后繼無力的敵營兵卒!
此陣之后,敵營開始鳴金收兵,軍陣徐徐后退到了數里之外,與此方營壘遙遙對峙。原本慘烈的廝殺告一段落,兩軍各自收撿傷員,整頓營士。
沈哲子也下了土臺,各營兵長率領兵卒充入前陣,收治傷員,翻墻清理遺在陣前的箭矢。然而正在此時,對方軍中騎陣復又陡然馳出,雙方又是一輪箭雨交鋒。
于此同時,涂水上游弋舟船來報,敵陣后營正放木江上,開始泅渡。稍得平靜的營壘內復又活躍起來,早已經待戰的勝武軍田景率眾登船疾駛而上,半渡擊之!
然而這一次敵軍尤其頑強,頂著箭雨泅渡過半,幾乎攀上了船舷,還是在沈云率援夾擊之下,才打退了這一輪的泅渡。
艱難的一天!戰斗忽而打響,忽而停頓。因為擺出了一個防守陣型,這一整天的戰斗節奏始終在對方掌握中,或是前方刀盾沖陣,或是騎陣猛烈沖鋒,又有泅渡,間以側翼出擊。沈哲子所部始終處于被動,雖然得益于提前準備充分,戰陣未有大損,但這一整天防守下來,從兵長到士卒都是大感疲乏。
夜幕降臨后,這一整天的戰斗消耗也初步整理出來,消耗最大的便是箭矢,為了避免短兵相接,唯以弓弩壓制,這一整天便消耗了足足三萬多支箭!而讓人無語的是,消耗最大的反而不是頂在前陣的路永軍,而是負責江面牽制的勝武軍新卒。
這些兵卒們今天的表現倒是不錯,最起碼沒有亂,凡有策應狙擊俱都完成。但箭矢卻不要錢一般的任意噴灑,今日上陣兩千人,平均每人發矢五支以上。
晚間諸將碰面,這一個統計擺在案上,諸將都是無語。新兵就算高素質,士氣旺,但不得不承認,在戰斗節奏的把握上,較之老卒遠甚。每每一分之撩撥,便要回以十分之反擊,結果到了傍晚,一個個疲不勝甲!
面對胡潤、沈云等人,沈哲子也不客氣,直斥面上,同時給路永軍極大褒揚,所部甲士俱計一甲功。甲功也是甲田令的延伸,一甲功便是甲士寄食一年之俸,雖然眼下淮右尚無屯田,但歷陽已經頗有規模。得勝即食,不拖不欠!
起先求戰之心甚切,結果真的戰斗起來,反而是自己所部表現不佳。胡潤、沈云等人心情惡劣可想而知,當即又要請戰夜襲。沈哲子略一沉吟便也同意,與黃權所部一日對抗,可謂給他們上了生動一課,而黃權還僅僅只是羯胡一旅偏師而已,來日北上中原,戰斗烈度之大可想而知。
如今他們被打得一味枯守,戰果如何且不論,最起碼士氣便難保持長旺。占據水路是他們為數不多的優勢之一,如果能在這上面爭取到一點主動,也是一樁好事。
夜食不久,胡潤等人還在點兵準備襲營,對面軍陣忽然又有異動。萬千火把齊舉,竟是要直接進行夜戰!
“夜襲照舊!”
面對胡潤慌忙前來的請示,沈哲子稍加思忖便決定道,不獨如此,原本準備的兵力又翻一倍。
經過白天的戰斗,他承認自己在軍陣對攻方面確是不如黃權這種久戰悍將,但有一點他很清楚,羯奴兵悍勇不假,但卻絕對不是什么天兵天將,棄守合肥窮奔涂中,對體力而言是一個極大的消耗,絕難保證充足的戰斗力可以支持晝夜不斷的高強度戰斗。
果然,胡潤所部出發不久,路永便使人來報,前陣乃是佯攻。但也不忘提醒沈哲子,佯攻也能隨時轉為實攻,不可掉以輕心。所以沈哲子仍是率援在第一道陣線后待援,果然又是一夜虛虛實實!
晨光破曉,羯奴后陣突然煙火躥天而起!原本退后整頓的羯胡陣營突然躁動起來,人馬大嘩!
“騎兵上鞍被甲,準備出擊!”
沈哲子遠眺片刻,而后便迅速下令。早已待命多時,早已經急不可耐的沈牧得令之后,即刻傳令所部,于營內牽馬列陣!
而沈哲子也躍下了土臺,扯掉身上板甲,示意親衛捧來鱗甲披掛,準備一同出擊!
“使君…”
從第一陣線撤下的路永匆匆趕來,眼見沈哲子已經翻身上馬,上前握住韁繩疾聲道:“末將請乞隨軍出擊!”
沈哲子自然明白路永在擔心羯奴是故作誘敵,只是不好公然違逆主將決定。但他聞聲后只是俯身拍拍路永手背,笑語道:“路將軍晝夜鏖戰,勞苦實多!謹守營壘,待勝師回旋!”
他不會盲目自信,也不會一味夸大對手,黃權本是勞師遠奔,誠然出乎他的預料,但想必在這里遇到他肯定也是出乎其人預料。雖然這晝夜苦戰看似都是羯胡掌握主動,一直在掌握戰斗節奏猛攻,但是勞師頻攻也說明一個問題,黃權已經懵了!
晝夜鏖戰,黃權投入兵力已有數千,如果在此刻還能擺出一個故作紛亂的誘敵之陣,亂中有序,那么其人已經不是善戰,簡直就是一個光環加身的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