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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90 劣跡斑斑

  沈哲子今天來溫府拜訪,主要還是幫忙請小仙師葛洪來為溫嶠復診。中風這一類的病癥,時下的醫療條件很難根除,有極大的復發可能。往常溫嶠多居臺城,正好趁著當下避嫌在家,好好調養一番。

  葛洪名重江左,乃是天師道內隱形大佬,在這清議時節,要比溫嶠和沈哲子兩個廣受唾棄的閑員忙碌得多。沈哲子提前幾天時間便就約好,可還是在溫府等了大半天,葛洪才抽(身shēn)趕來。

  于是沈哲子又見識了一番葛洪的艾灸技術,隨后葛洪又叮囑溫嶠一番,然后才在沈哲子陪伴下告辭離開。

  小仙翁養生功力深厚,雖然久有不見,但相貌卻沒有什么大的變化。上車后便坐在一側閉目養神,沈哲子也知自己這(性性)格作風不得小仙翁青睞,只是問道:“葛先生今次歸都,暫居何處?”

  “去你府上吧,外間太多嘩鬧。”

  葛洪并未睜開眼,只是隨口答道。

  沈哲子聽到這話,不免有些詫異,他是知道葛洪對自己向來乏甚好感,只是因為他老師紀瞻的關系才偶有看顧。近年來一直潛居句容鄉里,彼此并無過多走動,沒想到今次主動要求去自家暫住。

  略一思忖,沈哲子便明白,小仙翁嘴上雖然不說,但其實對自己還是有所關照,主動要求住在他家,應該是想憑自己的影響力幫沈哲子挽回些許時譽。

  “先生面冷心(熱rè),似疏實親,承蒙厚(愛ài),晚輩卻之不恭,銘感心內。”

  聽到沈哲子這么說,葛洪睜開眼望向他,沉吟片刻才輕嘆道:“養生之事,你自己尚無所學,何苦輕言去觸犯眾怨。散事偏途,執者自迷,何必去作強辯。”

  沈哲子嘴角一咧,也不知該要如何向葛洪解釋。他心里也明白,小仙師這么說,倒不是因為認可他的說法,不過是一個丹道大師,對寒食散天然而有的蔑視而已。

  所謂術業有專攻,任何行業都存在一個鄙視鏈條。相對于技藝要求更高、步驟更加繁瑣的煉丹而言,寒食散的制作工藝可謂粗鄙,加上濫行于世,自然難入葛洪的法眼。大概在小仙師心目中,煉丹養生、修道成仙那是極為嚴肅、嚴謹的事(情qíng),寒食散不過是偏門小道,根本不值一哂。

  略作沉吟后,葛洪自袖囊內掏出一份卷軸遞給了沈哲子,說道:“我對散事,并無深悉,偏途邪法,本就不值一提。略作簡述其害,來(日rì)若受非難過甚,你也不妨以此示人。”

  沈哲子接過卷軸,并不急著觀看內容,連忙又向葛洪道謝。且不說葛洪有沒有依照科學方法去分析服散的害處,單單憑其名望和影響力,肯落筆成文的支持自己,已經是相當得力的聲援。

  依照時下的醫學知識,想要有理有據的證明服散對人(身shēn)的諸多戕害,并且讓時人接受這觀點,本來就極為困難。所以對于(禁jìn)散這一件事,沈哲子本來就當作政治口號,旁人若相信自己,那自然最好,若是不相信,也沒必要強去見惡與人。

  寒食散成癮(性性)其實并不算高,想要戒除也容易。之所以如此風靡,還是因為長久以來風潮使然。所謂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名士標榜宣揚,自然有人附庸風雅的去效仿。流行之類的事(情qíng),本就沒有多少道理可講。就算散毒解釋的再明白,心癮難戒,一樣也是徒勞。

  “前(日rì)鄭卿道我,京府盧鋮近來也將歸都參加清議,所圖或是在你。”

  將近公主府的時候,葛洪又提醒了沈哲子一聲。

  沈哲子聞言后便點點頭,心內存了幾分警惕。小仙師口中的鄭卿、盧鋮,俱是天師道中師君一級的人物,只是道統不一。這樣的人,自然夠資格參加清議,而且由于這些師君們往往開壇授箓,信眾極多,影響力較之一般時賢都要大得多。

  小仙師到府為客,算得上一樁大事。更何況眼下沈哲子的母親魏氏還在都內,對于葛洪的到來,更是驚喜無比,指揮著家人諸多奔走準備,唯恐失禮。

  將葛洪安排在府內后,沈哲子也沒有在家中久居,不旋踵又讓家人備好車駕,前往都南一所別業莊園里。

  莊園密不透風的密室里,幾盞大燈照耀的室內白晝一般。房間中除了沈哲子之外,尚有暫留都內的錢鳳和任球等幾名親信。

  其實王敦之亂已經過去了那么久,就算錢鳳堂而皇之行走于外被人認出來,也已經不算是什么大事。之所以仍要擺出一副暗室之謀的架勢,純粹是沈哲子惡趣味,覺得如此才能匹配錢鳳的氣質。

  密室內正方是滿滿一堵墻的壁報,上面貼滿了紙條,都是近來一群(陰陰)謀者思慮和布線所得。

  沈哲子先講了一下都內清議幾次重要集會的梗概,然后又將天師道盧鋮將要抵都的消息說了一下。

  錢鳳將這一條目伏案疾書,然后讓人張貼在“未定”一欄。

  “盧鋮乃是北道宗師,雖然長行走在北地舊家之間,但也不必認定便是為敵。為難郎君,于其無益。若其有惡意彰顯,則必有人家暗中示好。”

  他臉上覆著紗巾,因而看不到具體的表(情qíng),但語調卻是不乏(陰陰)冷,讓室內任球等人都顯得有些不自然。

  “來(日rì)郎君將受刁難,必是王太保所持之去留與否。至于借口,最大可能便是營私、(陰陰)蓄、幸寵、妄言、悖眾、害命、自肥幾者之內。”

  錢鳳那(陰陰)冷的語調雖然讓人不舒服,但是所言卻簡約深刻,總結出沈哲子幾種可能要被人攻訐的罪狀。

  所謂營私自然是他公然聲援、包庇,收買人心。(陰陰)蓄則是都外莊園里多蓄甲士,乃至于可以牽扯出烏江封國內大興冶鑄的事(情qíng)。幸寵則是指皇太后對他超出禮制的寵幸厚(愛ài)。妄言等幾類,也都是有確鑿的證據可供攻訐。

  沈哲子聽到這話,神(情qíng)變得有些不自然,他向來自我感覺還算良好,可是聽到錢鳳的總結,才發現自己居然有這么多劣跡。而且無論哪一條拿出來被人公開討論,都是時評物議所不能容忍的。

  任球強頂著郎主怨念的眼神,將錢鳳所列幾樁寫下來,貼在了壁報上。隨后錢鳳行上,以朱筆在“幸寵”上重筆圈注,繼而才說道:“對方至今引而不發,來(日rì)攻訐最有可能是由此而發。”

  任球等人聽到錢鳳所言,不免都滿臉詫異,要知道都內那場斗毆余波未平,他們可一直認為郎主最有可能被攻擊的就是“服散害深,不忠不義”的言論,又或者“同刑同辱、重金贖人”的疑似結黨營私行為。

  沈哲子的看法與錢鳳不謀而合,他如今在時局內不大不小算個人物,想要被踢出時局也不容易。

  類似營私(陰陰)蓄這樣的罪名,看起來讓人不寒而栗,簡直就是謀反標配,但反而不大可能被拿來攻擊。因為這是時下的一種常態,對方如果以此攻擊,沈哲子這里大可以也以此反擊,落到最后就成互相踢爆老底,彼此都下不來臺,也未必能取得效果。

  而像是私修航埭,大肆牟利自肥,因為利益所涉太多,他們表面上只是在攻擊沈哲子,但實際上則是觸犯了沈哲子背后整個利益網絡,同樣不能速戰速決。而且如果處理不好,極有可能讓斗爭擴大糜爛。

  但是“幸寵”這一點,無論在什么年代,都能激發人的正義感。因侫幸而得重用,一直都是(奸jiān)臣的標配之一,是一種可恥的開掛作弊行為。早年被王敦起兵掃出朝堂的劉隗、刁協,便是因為這一點而見咎。而且在時下而言,所謂幸寵本(身shēn)就意味著打破了各家共分事權的公平默契,能夠最大程度的擴大陣營。

  可以想見,如果沈哲子(身shēn)上的“幸寵”標簽被夸大彰顯出來,那么所激發出來的嫉恨之心將是何等洶涌。不要說對手會死抓著不放,只怕就連原本的盟友都忍不住要煽風點火、落井下石。而且所有的攻擊都將集中在沈哲子一人,甚至連其背后沈家都牽涉不到,可謂一次手段凌厲的斬首。

  歸根到底,到了這種層次的政治斗爭,罪名不重要,過程不重要,結果才重要。無論何種罪名和手段,只要能將沈哲子打壓下去,獲利都是相同的。

  “諸位要重點注意此節,一俟發現有類似聲音傳出,即刻匯報。同時也要遍尋典章,林列古來幼幸得顯的前賢,敬告所親時賢,但有發聲,即刻反擊,千萬不可由之擴散糜爛。”

  錢鳳在這里劃重點,定策略,所列出來的幾個罪狀,輕重緩急一一分講。有的千萬不能由其醞釀,有的可以不必在意,甚至于可以先作自污,將輿論引導到沈哲子一些無關緊要的劣跡上去。

  沈哲子坐在席中,聽著錢鳳有條不紊的講解和布置任務,心內不乏感慨,果然專業的事(情qíng)就要交給專業的人去做。同時他也隱隱有自豪,幸虧自己劣跡斑斑,給錢鳳提供了充分的選擇和足夠的斡旋余地,雖然這也不算什么光彩事。

  待到眾人各自領命而去,室內只剩下沈哲子和錢鳳兩人,錢鳳才轉到另一面墻前,扯下蓋在壁報上的帷幔,上面密密麻麻諸多條目,都是兩人近來商討如何借助清議一步步將王舒((逼逼)逼)入死地的手段和步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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