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最公道,無論世家高賢,還是寒傖走卒,一死皆休。
生而富貴,死的未必有價值。寒傖半生,唯有一死動人心魄,同樣能勝過人世許多,壯骨留馨。
沒有人生來就要為誰盡忠效死,哪怕是高門家兵部曲,也需要養士數年乃至數代之久,才能換來真心,托以生死。
有人愿將生死托以大義,殺(身shēn)成仁,舍(身shēn)取義,雖千萬人吾往矣。有人愿將生死托以恩主,君以國士待我,當以國士報之。當然大多數人未必有這樣壯懷激烈的高亢(情qíng)懷,但人(情qíng)冷暖,其心自知。
三國亂世百數年,雖然英雄輩出,但人心已經被打散了。至于兩晉,還沒有收拾起來便徹底崩盤。人心的渙散極重已久,想要重新收撿回來,也絕非一(日rì)之功。
沈哲子在等待杜赫聯絡左近那些塢壁主的時候,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關于軍隊的戰斗力問題,他并沒有過分擔心。
羯胡雖然兇悍,但也絕非天下無敵。哪怕是現在,人數相等的兩軍對壘,只要調度得宜,后勤無憂,彼此廝殺起來,晉軍未必就全無招架之力,即便不能摧枯拉朽的取得勝利,也絕對不會大敗虧輸。
現在所面對的問題是,為將者無必戰之勇氣,為君者無必伐之決心,那么為兵者自然也就無必勝之底氣。事實上這個時代由于羯胡軍隊成分過于復雜,軍紀不乏敗壞,作戰多憑一腔戾氣狠勁,勞師遠征一旦無果,難免要后繼乏力,乃至于釀生(騷sāo)動。
如果胡人真的勇猛到一個個仿佛天兵下凡,那么大江未必可以久恃,南朝不會延續那么久,北地也不會有那么多的塢壁長期存在著。歸根到底,還是漢人自己出了問題,強漢傳承悠久的凝聚力被打散,而不是胡人真的就無可匹敵。
針對于此,沈哲子其實也有一些設想,比如殘者必養,亡者必葬之類的規定,給士兵們增加一層后續保障,讓他們沒有后顧之憂。雖然這樣會增加極大的作戰成本,但如果用錢能夠買回人心,又何必吝惜自守,戰事上不能取勝,積攢再多錢糧不過是給胡虜做長本。
而且這些后勤的保障,也完全沒有必要由朝廷來承擔,大可以交給民間去做。朝廷眼下雖然權威不足,資用匱乏,但只要在政策上開一個口子,自然會引人蜂擁而至。像建康城的重建,雖然有沈哲子聯絡鄉人的緣故,但如果真的無利可圖,他就算說破了嘴,也不會造成如此驚人的陣仗。
與其將那些朝廷的特權政策珍藏著留待各個高門盜取私用,不如把這個口子撕開更大去面相更多人。讓那些寒庶人家從原本只能跟隨在高門(身shēn)后撿取一二惠用,讓他們以更多的途徑來獲得特權,轉成為高門的競爭者。
類似杜赫眼下在涂中所開墾出來的這些田地,沈哲子壓根沒有固守深耕的打算,一方面是形勢不(允yǔn)許,一方面也是根本沒有這個必要。如今吳興和會稽兩地開荒浪潮正是火(熱rè),形勢也遠比江北這里要穩定,他如果要廣積錢糧,沒有必要在江東做。
所以這些土地,其實還是為江東那些人家所準備的。誠然他們鄉土自有產業,但如果能在京畿近畔便置業生產,單單運費一途所節省的消耗,便是一筆龐大的利潤。
當然要將人吸引過來,自然還需要強大武力的保證給人以安全感。這才是杜赫過江來的深意所在,通過頻繁的外進擴張,掠奪更多人力,開拓更大空間。當涂中這個后補基地建成之后,便足以支持大肆擴軍,與羯胡爭雄與豫南,徐圖向北。
所以接下來這幾年之內,趁著羯胡沒有大規模南掠的條件,是沈哲子在江北發展的大好時機。
關于軍隊的建設,沈哲子也有了一個粗成的想法。時下的世風是推崇士人,輕鄙武人。這個觀念由來已久,他一時間也難以撼動,從而提高武人們的整體社會地位。
不足以影響全局,但他可以集中一點作為突破,那就是打造一支精銳強軍,人數不需要多,一兩千人足矣。他將傾盡自己所能,為這支軍隊提供最充足的給養和裝備,不惜工本,裝備方面要做到當世最強!
而且要讓這支軍隊完全沒有后顧之憂,一旦加入,便是終生職業,哪怕沒有沒于戰陣,老不堪用,也要奉養一生!圍繞整個江東范圍內普選壯士,一旦入選,就連其家所需要承擔的賦稅,乃至于家人親眷的生活,都要給他們提供充足保障。
唯有一點,那就是每戰必沖,敢有臨陣不前或是背部受傷者,即刻剝奪全部特權,哪怕是死,也要傳首各軍,以儆效尤!
這算是軍隊階梯(性性)的一種建設,沈哲子要將之打造成為普世的標榜。一旦被選入其中,不只是畢生無憂,更足以夸功于諸軍!
當沈哲子將自己這一設想在郭誦與杜赫面前講起時,這兩人都是驚詫不已。倒不是因為沈哲子這個想法有多高明,事實上類似的舉措史上并不是沒有,哪怕在如今的羯胡朝廷內,都有石勒之子石弘組建起的東宮力士,規格待遇遠甚于別的軍隊。
他們驚詫之處在于,旁人即便有此構想,但手段也沒有沈哲子這么烈。而且,示恩太重未必就完全都是好處,極有可能讓這些軍士抱團自傲,發展成畸形的的存在,完全效忠于私恩之主。
沈哲子對此倒不甚在意,說實話如果這些精兵成軍后反而不感念自己這個恩主,那他也沒有組建的必要。
而且錢財耗用方面,他也完全不必擔心,單純他自己眼下的產業收入,已經足夠維持這樣一支精銳的消耗,乃至于打算未來幾年之內,自己封地中的產業主要用來為這支軍隊打造裝備。更況且,一旦成軍之后,這支軍隊本(身shēn)便能為他創造源源不斷的利潤。
唯一可慮的是,他沒有名義組建這樣一支軍隊。哪怕傻子都看得出來,他就是在經營自己的私軍,即便精銳養成,那些悍卒們也會只知沈侯,不知朝廷。這樣的一個存在,對朝廷而言就是一個毒瘤,不可能(允yǔn)許其正常存在。
當然沈哲子也可以私下里組建起來,但問題是,如果他只是鬼鬼祟祟的做,則就失去了組建這支軍隊那種普世的標榜激勵的效果。
所以,沈哲子雖然有此設想,但想要真正付諸現實,還是需要等待一個契機。當然,前期的準備已經可以著手去做。等到機會到來時,頃刻可以成軍!
而且成軍之(日rì),或許就要面對一場震驚內外華夷的慘烈大戰。如果不能殺出一個赫赫威名,那么這支軍隊即便有再高的待遇,也不是一個榮譽,而是一個笑話。
沈哲子在涂中待了七八天,除了商討軍隊的建設以外,就是在等著左近塢壁主們做出回應。可是這么長時間過去了,回應者仍然寥寥。
或許仍有人還在觀望猶豫,但沈哲子已經沒有時間等下去了,他在建康點火就跑,家人已經來信溫嶠幾乎天天派人去他家找人,他也不能再久留。
人少點那就少點吧,意思傳達到了,這些人該要如何取舍,終究還要他們自己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