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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06 袍澤情誼

  長街上,一群戎裝者疾馳而過,各佩弓刀,頗有幾分殺氣,所過之處,行人紛紛退避。

  謝奕并未穿戴真正的甲胄,畢竟只是尋常斗毆而已,又非真正的戰陣廝殺,只是披了一件輕便布甲,手上提著兩根竹矛,還用布片遮住。可是其他人卻沒有這么保守,兜鍪锃亮,挎刀持槍,望去便不似善類。

  這其中尤顯夸張的便是庾曼之,早先去謝奕家時已是全副武裝,行走這半途,肩上已經挎了兩張勁弓,背后還有家人拖了幾根數尺長的馬槍!那模樣讓人發噱,但滿臉的兇光卻又讓人笑不出。

  這小子在原本的昭武軍中年紀并不算大,與駙馬同齡,剛入軍時尚有幾分青澀,亦不乏世家子弟的清雅。可是隨著在軍中日久,加上下都一戰腦袋險些被人劈開,整個人似是找到了人生真諦,早已變得放蕩不羈,諸多粗鄙姿態尤甚老兵。

  一行人繞著京口最繁忙的前街行過一圈,中途陸續有人加入,當跨過城外籬墻時,人數已經達到百余眾。這么多人除了原本昭武軍諸多同袍之外,尚有許多家人好友。

  待到人數終于湊齊,在郊外野地中稍作休整,庾曼之擺擺手示意眾人安靜,這才大聲言道因何召集眾人:“我等故友高宜遠,早先沒于下都,家中尚有老母寡妻幼子,貧居京口…”

  聽到庾曼之講述,謝奕等人才知今日事端緣由。庾曼之口中所言高宜遠,名為高瞻,廣陵高氏子弟,早先也入昭武軍,與他們一起跟隨駙馬反攻京畿,但其人卻沒有他們這么幸運,下都沖營時戰死。

  廣陵高氏并非名門顯宗,只是因為加入隱爵早,所以在京口也算頗有產業。但是落在高瞻這一支,卻因家中成丁稀少,并沒有分潤到族中好處。駙馬離都時也曾對他家多加優撫,贈其家京口城內一座貨棧,并派老兵司守經營,養活他家老小不成問題。

  然而昨日老兵卻投入庾曼之家中,言道高氏族人動手,將這一份產業侵吞過去。

  “本來這是旁人家事,外人也不好置喙。但高宜遠乃是我等同生共死的袍澤,忠烈捐國,駙馬高義贈其老小生計,絕不能容許旁人侵奪!”

  講到這里,庾曼之已經抽出刀來揮舞著大吼道:“此一類事,難作訟案。既為同袍,便為同仇,諸位同往那高氏之園,為宜遠妻小奪回家產!”

  眾人聽到這里,也都是憤慨連連,大聲叫嚷著跟隨庾曼之往前行去。

  謝奕行在隊伍中,心情也是激昂,亦不乏羞愧,他性情本就粗疏豪邁,此一類事情向來不落人后,可是最近因為困于家事,不免有些離群。這會兒再與友人行在一起,腦海中已經忍不住浮現早先奔襲建康的畫面,一時意有所感,忍不住高唱道:“君不見大江涌…”

  有了這一個開頭,余者也都放聲高唱起來。一時間聲震于野,傳播到極遠之處。

  早年京口城池逼仄,且有諸多難民混居,并非善地。因而許多早期的居民都是分散于鄉野,逐水而居,只派子弟家人于城中經營產業。廣陵高氏便屬此類,他家族居于京口東面白茅鄉。眾人離城之后又行小半個時辰,才到達了目的地。

  “諸位賢兄稍候,讓我來先沖一陣!”

  望著高崗上一座土墻高高的莊園,庾曼之獰笑一聲,搭配著一直從耳后蔓延到左頜的傷疤,不免更顯猙獰。他拿下背上兩張弓,遞給身邊人讓他們為自己掠陣,自己倒拖著一根長矛,吼叫著往那門庭沖去!

  這百余眾叫囂著行來,早已經驚動了莊內之人,門庭處有十多名莊人神色警惕的觀望著他們,眼見庾曼之持矛沖來,已經有人大叫著跑回莊內示警,而在土墻上也有莊人探出頭來,用土弓向外拋射。只是剛一露出頭來,便有勁矢挾著疾風摜透土墻,那力道讓人心悸不已!

  “我等相約而來,哪能讓庾三那小子專美!”

  謝奕一手持著一根竹矛,大笑一聲隨著庾曼之往前沖去,還不忘回頭告誡眾人一聲:“若非必要,不要見血。他家終究也是宜遠族親,不好鬧得太過難堪!”

  眾人聞言后都是應聲,繼而便紛紛舉起兵刃,自然擺起沖鋒陣勢,往那莊園大門沖去!

  京口民風頗多彪悍,這高氏能長居于此,自然也不是什么軟弱善類。經歷過最初的惶恐,莊園門庭內早有莊人擺起竹柵木架之類,各持棍棒守衛家園。

  可是他們這一類防備,用以抵御尋常賊寇盜匪還倒罷了,卻實在不是這群昭武軍老卒的對手。

  大凡精兵悍卒,只有經歷過戰火磨礪才能嶄露鋒芒,這些年輕人歲數或許不大,氣力技法都還尚淺,但卻出身各方齊喑時屢戰屢勝的強軍,更不乏以寡敵眾的驚人戰績,氣勢可堪雄壯!

  在年輕人們的吼叫聲中,那些柵欄之類一沖而垮,莊人們更是四散奔逃。

  “刀兵無眼,棄械不殺!”

  不足一刻鐘,那些莊人們便被驅趕至角落中抱頭蹲在地上,不敢去望那些煞氣十足的兇人。

  而后,幾個莊園內主家男丁也都被擒押上來,因為不清楚這些人的來歷,神色都是蒼白驚恐,戰戰兢兢。

  “哈!”

  庾曼之揮起大刀,接連斬落,莊園里雞、鵝之類家禽遭了殃,血灑庭中一命嗚呼。他轉過身來吹開肩膀上掉落的羽毛,抖著刀刃上的血漬厲吼道:“哪個是此莊主人?”

  半晌后,一眾人離開了莊園,只是較之來時的氣勢如虹,神態之間已有幾分灰敗之色。尤其庾曼之,臉色更是陰郁到了極點。

  原因也很簡單,事情沒有解決。

  時下而言,大家族里家務事最難處理,因利生怨乃至反目成仇之事數不勝數。

  而且許多事情根本不能拿出來講,高氏宗族侵奪族人產業證據確鑿,但若拿到官面上來講,即便家產能夠奪回,那高瞻的遺孀幼子也等于跟宗族徹底割裂。別家即便出面調解,事情未必能夠解決,反會因為干涉旁人家事而遭到記恨。

  庾曼之他們糾結眾人用強逼迫看似荒誕,但不失為一個快刀斬亂麻的有效手段。但事情最終還是沒能解決,卻是因為中間又牽扯出別的波折來。高家雖然奪產,但產契卻已經不在他家手中,而是落到了廬江何氏手里。

  原來這高家也如京口別家一樣,希望能夠攀上門路,憑著自家在京口的人脈積累,幫助廬江何氏在京口置產。但是隨著南郊被東揚軍占據,而劉超擔任留守都督后態度手段又是強橫,前約已經作廢。

  可是廬江何氏在南郊已經投入良多,如此一來高家不只沒有結到強援,反而被何氏記恨上了,不只隱爵中的資股被何家勒索去,就連許多產業也作為賠禮送入其家門,駙馬贈送高瞻遺孀的產業就這么落入何氏手中。

  中間有了這一層曲折,事情就變得難辦起來。何氏雖然不是什么舊譽隆厚人家,但若是輪起來,卻是太保母族親眷。而且,何氏如今的頭面人物何充,還是庾曼之的姑婿!

  豪氣干云鬧了半天,結果居然始作俑者還是自家親戚,庾曼之惡劣心情可想而知!

  “此事、實在是…那高氏自愿將產業饋贈何家,何家也未必知曉當中曲折。”

  “是啊,罪事主要還是要算在那高氏主家頭上,若非他們恃宗親而逼迫,也不會落到這幅局面!況且那高家已經應允年月都有供給補償,不會再苛待宜遠家人…”

  眾人一路回城,一路談論著,只是語調之間終究有幾分意懶氣虛,少了早先那種氣勢如虹。

  人活在世,終究要現實一些,誠然高瞻與他們一起并肩作戰,生死與共,相處種種至今思來仍是心潮澎湃。但是何家不同于高家,如果他們還要窮追不舍,未必能夠爭到一個滿意結果。即便不為自己考慮,高瞻的遺孀也未必愿意因此而徹底得罪何氏。

  近來都困于家事,謝奕心情已是灰懶,好不容易因今次之事稍有振奮,卻沒想到轉頭又是這個局面。這不免讓他心情更加惡劣,冷笑道:“那高氏有悖親倫,補償供養都是理所應當!城中貨棧卻是駙馬所贈,宜遠用命給妻小換來的生機,怎么能說算就算了!”

  聽到這話,眾人都是默然,不乏人視線掃向垂首不語的庾曼之。繼而便又有人開口道:“無奕你不要沖動,我等俱是宜遠良友,怎么會袖手旁觀。此事中間太多曲折,即便強爭,未必能有結果。況且歸都大賞在即,若在這個時節鬧起來,我等即便不考慮自己,或許影響到宜遠哀榮才是大不幸…”

  “是啊,不如就此作罷。既然故產已經難討要回來,我等也算是各有家資,集資為宜遠家人再添一份產業,也算不負袍澤。”

  “我等有贈,那是我等與宜遠情誼。此一處故產,卻是駙馬厚贈!”

  大概是人困頓到一個極致的爆發,謝奕這會兒卻不愿再妥協,頓足怒吼道:“若非駙馬統御,我等何時才能功成名就?送至門內的饋贈都能被剝奪,還怎么能奢望論功而賞!惟有壯烈,可竟全功!若凡事先思茍且,昔日之功,不過笑談!若懷此念,來日尚有何面目以見駙馬!”

  講到這里,謝奕已經指著庾曼之聲色俱厲道:“庾三,你到底還爭不爭下去!”

  庾曼之聽到這話,雙眉頓時一揚,跳腳大罵道:“謝二你就是個老兵之才!就算要爭,也要講究一個謀略!何家頗多在臺的職任,難道我們還要這樣打殺上門?”

  “那你又有什么謀略?”謝奕聞言后老臉一紅,訕訕道。

  庾曼之聽到這話,頓時也是語竭,他這腦瓜沒受傷前已經難稱靈光,這會兒又能想到什么謀略。但既然已經譏諷了謝奕,怎么可能在自曝其短,只能強撐著,如果真的沒有什么好主意,那也只能再打上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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