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車上之人正是任球,而聽到他的話,道旁的褚季野和杜赫神情皆是一滯,而后臉上便都泛起喜色。尤其是杜赫,早先神情已是灰敗到極點,聽到任球的話后,眸中頓時迸射出強烈的希望之光!
“道暉,千萬不要自誤啊…”
褚季野見杜赫神態如此,哪會猜不到他心中在想什么,連忙拉住他手臂,在其耳邊低語提醒道。
杜赫聽到這話,身軀頓時一顫,旋即便僵在了原地,神情變幻不定。那位沈郎雖然沒有發來請柬,但卻派公主府家令親自來邀請,可見對他的重視,必然是他投獻之書獲得對方的欣賞。
這本是杜赫夢寐以求的結果,若能得沈氏之力相助,使他在都中聲名鵲起,在江東立身建功,重建家廟,人生可謂無憾!尤其現在他已淪入徹底途窮之中,一眾忠仆身陷囹圄無法搭救。憑沈家如今在都中聲勢,若肯施援必然能將他家人解救出來。南頓王縱使再如何固執,大概也不敢太跟如今這江東望族過于計較。
然而現在,杜赫卻陷入兩難之中,不知該如何取舍。就連褚季野這種至交知他家人為鼠竊劣行都是勃然色變,那沈郎只是欣賞他之才而已,彼此都還未面談深交,若得知他家人如此劣態,是否還愿意予他提攜?
是放棄那些忠仆們去邀取名望繼而重振家業,還是顧念舊情、拼卻前程不要而去求對方出手相助?
褚季野見杜赫神情糾結已是陷入兩難,心中不禁一嘆,作為摯友,他有義務提醒杜赫三思而行,但卻也不能越俎代庖代替對方做出決定。
杜赫還遲遲未決,褚季野卻不好讓任球久候,行上前去對任球說道:“有勞任令久訪,我與杜道暉確是通家世好,其人出身京兆大宗,家學傳承淵源深厚,于北地素有才名。不意甫一渡江便得沈郎青眼,也確是頗感榮幸。我身邊這一位便是杜道暉了。”
任球自然知道杜赫是哪一位,此前幾日早將此人入都之后種種都調查的清清楚楚,先前只是故作不識。雖知此人時下處境已是困頓到極致,但任球卻少見郎主對一個人流露出如此欣賞重視,可知縱有窘迫,脫困顯達也是須臾之間。
因而任球對杜赫也不敢怠慢輕視,連忙下了牛車,行到杜赫面前笑吟吟施禮道:“我家郎主得覽北地賢良高論,早已急不可耐要面睹杜君風姿。只恐猝然強邀唐突賢良,因而令我先行禮見杜君,若杜君近日有暇過府相敘,我家郎主必虛席恭候。”
若換個時間聽到這邀請,杜赫應是要忍不住笑逐顏開,可是現在這禮節周全的邀請入他耳中,只是更增心中焦灼兩難,益發不知該如何選擇。
他看一眼默立在一旁垂首不語的仆人,又看了看神態亦不乏焦慮的褚季野,驀地將牙一咬,迎上滿是和善笑意的任球,拱手澀聲道:“所謂賢良,實在受之有愧…”
“道暉,你…”
褚季野聽到這話,已經忍不住色變出聲。
杜赫苦笑一聲,先對褚季野長施一禮:“季野兄,我心意已決,怕是要辜負賢兄拳拳善意。我本劫后茍活,若無這些生死相隨家人護佑,豈能有命南下此鄉?他們不以我愚魯不堪而輕棄,我豈能因此而見疏!若為此禽獸之態,余生只怕都難釋懷!”
說罷,他不再理會褚季野,而是望著任球繼續說道:“所謂賢良,實在受之有愧。沈郎青眼相待,此譽我實在不敢輕受。煩請任君歸府轉告沈郎,假使沈郎覺得杜赫尚堪一用,惶恐拜請沈郎能施援手,助我家人脫出囹圄?”
“杜君家人竟在都中犯禁?不知緣由為何,是否方便相告?”
任球又作關切狀問道,同時留意杜赫神態的變化,稍后歸府后都要向沈哲子詳細匯報。
杜赫聞言后神態便有幾分局促為難,但還是硬著頭皮回答道:“此節雖是難于啟齒,但也不敢人前隱惡。我輕身渡江,資用即將告罄,家人不忍見我市易先人遺物,因而于都中盜伐林木以取資用。行跡雖劣,心跡卻是赤純。此事皆因我才不足自立,卻非家人慣行卑劣…”
任球聽完之后,當即便長聲而笑,指著杜赫說道:“我道是何要緊事情,原來只是這么一樁小事。杜君肯坦誠相待,不隱小惡,可見也是心仰禮法,如此門戶之內,豈會有生性卑劣之人。人行于世,總不會一路坦途,或有困蹇眼前而一時計差踏錯都是難免,只要純良不失,小節不必過執。杜君不必為此煩憂,我自為你釋難。”
杜赫聽到這話,神色已是大喜,不過想到自家所招惹的是何門戶,不免又有幾分遲疑:“我家人所伐林木,乃是南頓王苑中之物…”
“無論何人門戶之物,以草木而刑罪于人,都是不吉。杜君家人如今可是在郡府之中?”
任球笑著擺擺手表示不在意,待得到杜赫肯定回答后,當即便喚過一名隨員來,吩咐道:“持我名帖去求見紀丞,請他將杜君家人放出,只言稍后府中會再來人處理首尾。”
杜赫眼巴巴望著公主府仆從持著名帖疾行如郡府衙署之中,而褚季野見狀也不免有些訝然,他是深知如今都中氣氛微妙,并不怎么相信憑任球區區一個公主府家令就能將人討要出來。
然而過了不足一刻鐘,郡府側門便打開,先前進入的任球仆從又匆匆行出,在其耳邊低語幾句,任球微微頷首,然后便笑著對杜赫說道:“杜君放心,已經無事了,稍后尊府家人就會釋出。”
話音未落,郡府側門便有神色委頓的十數人魚貫而出,正是杜家一眾部曲隨員。
眼見此幕,杜赫已是激動得無以復加,先與部曲們言談幾句,確定已經無虞,然后才疾行到任球面前,長施一禮動容道:“任君高義大恩,赫實在不知該如何相報!”
任球連忙彎腰攙起杜赫,笑語道:“杜君何必言此,不過小事一樁。杜君若是仍有疑難,不妨一并道出。說起來,我對杜君亦不乏歉意。早間郎主便已囑我,只因閑事纏身不得及時來見,還請杜君你不要介懷。”
須臾之間,心緒便經歷了大起大伏,這會兒杜赫更是不能平復心情,甚至都拙于禮答應對。褚季野益發驚詫于沈家在都中所具有的能量,一件能將他們愁苦得無計可施的事情,竟被一個家臣隨手解難。詫異之余,他便也上前替已經激動得口不能言的杜赫禮答幾句。
又閑談幾句后,任球笑語道:“如此我便與杜君約定,今日尊府尚有小事要理,擇日定會再過府相邀。若是杜君沒有異議,我便歸府復命了。”
聽到這話,杜赫連忙又施禮道:“有勞任君了,任君實在不必再繁禮相邀,若是沈郎有暇,赫隨時可往拜訪。”
“若是如此輕慢,我家郎主怕是要歸咎于我了。”
任球笑語一聲然后又問道:“是了,不知杜君目下暫居何處?我先時曾往杜君所言之地去,卻被告知杜君已經搬離。”
褚季野回答道:“長居于外終究不便,道暉眼下正居我家中。”
任球點點頭,若有所思的登上牛車緩緩離開。
待到任球離開,看到褚季野有些好奇的眼神,杜赫才將先前投書之事解釋一番。
得知原委后,褚季野才明白為何沈家突然對杜赫如此禮遇,對此他也替杜赫感到高興,只是在看到杜家那些神色委頓的部曲之后,臉色不免又是一沉:“今次之事,道暉可要銘記于心,以此自戒。幸得沈郎義助,否則若因此小錯而辜負先人遺澤,悔之晚矣!”
“季野兄所言正是,我日后絕對不會再犯此等錯誤!”
杜赫心中也是后怕不已,如今才覺后背已是沁出一身冷汗。
事情已經解決,一行人才離開郡府,行往褚季野位于秦淮河南青石巷的家宅。可是在到了其家附近,卻看到有一眾豪奴早將褚家不大門庭圍個水泄不通。
兩人對望一眼,心中皆是一驚,還道是南頓王心中不忿派人前來尋釁,連忙匆匆行上。
到了近前后,對方那一眾人當中有一名青衫中年人越眾而出,對兩人拱手施禮道:“可是褚文學與京兆杜君?仆下劉長,奉我家沈郎之命,已在此恭候多時。”
聽到對方自報家門,兩人才長長松了一口氣,褚季野上前道:“劉仆至此可是為邀道暉?先前我等于道途偶遇尊府任令,已知沈郎禮邀,來日必當過府拜會。”
劉長如今已是頗有氣度,聞言后微微一笑:“正因任令歸府復命,我家郎君才讓仆下來此。郎君素知褚文學清雅廉潔,甘于靜室,因而特令仆下前來邀請杜君另擇住所,不擾褚文學清趣。”
聽到這話,杜赫神態更是激動,沈家人來得如此迅速,由此可見那位沈郎對他的重視。一時間,長久以來在都中飽受冷眼的忿怨頓時煙消云散,對于沈哲子已是大生知己之感。
“沈郎盛意拳拳,實在不便相卻。我之隨員眾多,也實在不便過分叨擾季野兄。”
聽到杜赫這么說,褚季野也只能點點頭。他對杜赫雖然感情頗深,但確也不愿讓杜家那些劣跡部曲們住進他家中,畢竟他家也非深宅大院,況且還有不少女眷,也實在不便相留。
沈家來人極多,加上杜家原本的部曲,很快便將杜赫的行李都裝上了車。旋即一行人便行出了青石巷,轉往城南長干里。
過了將近半個時辰,隊伍停在了長干里內一所頗為宏大的宅院前,劉長上前對杜赫說道:“此處雖是略有喧囂,但勝在可便于杜君居近照顧尊府親眷。稍后請杜君派一隨員與我同往郡府,將宅籍地契轉入杜君名下。”
杜赫聽到這話,神態更是驚異,一方面詫異于沈家的考慮周到,一方面則是震驚于其手筆之豪邁。如今他對都中物價頗有了解,如長干里這種繁華之地,如此規模宅院最少要在數百萬錢往上,而且還要等待良久才能等到交易。
見杜赫要張口拒絕,劉長又說道:“我家郎君有言,男兒不可居無所,寄人籬下,久而傷志。杜君之才,足堪此居,若是拒絕,乃是自輕,賢者不取。”
杜赫聽到此言,心中波瀾驟起,幾近口不能言,他徐徐轉身,面向沈園所在方位深揖而拜,再起身時,已是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