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祚兩千石,可稱士族。
以這個標準來看,沈家的閥閱可稱得上可憐,由其老爹沈充往上數,東西兩宗湊起來,堪堪達到這個標準。東漢時出過兩任太守,舊吳進仕者倒是不少,其中最為出色者便是死戰殉國的舊吳丹陽尹沈瑩。中朝以后,西宗略有起色,但影響力從未跨過大江。
按照時下的標準來看,沈家這個士族資格實在勉強。九卿以上者一個都沒有,化上全無建樹,難怪時人要以武宗豪族稱之。
哪怕就連沈哲子自己翻看自家閥閱,都頗為汗顏,若是在中朝,憑這樣的家世想要幸帝宗,簡直就是做夢。落架鳳凰不如雞,如今的帝宗除了一個政治上的大義名分之外,較之中朝已經不可同(日rì)而語。
即便如此,沈家這一條得幸帝宗之路仍是異常曲折,也就是卡在了這個時節,若換個時候,皇室的意思可以不在意,單單僑門的阻撓就根本跨越不過去。如今能夠達成目的,除了皇帝本(身shēn)的意愿之外,少不了庾家這新崛起的僑門挑戰瑯琊王氏老牌權威的因素。
所以盡管庾亮前半場不(情qíng)不愿,但只要他還有對抗瑯琊王氏的需求,天然就把僑門撕開一道口子,給了沈家一個可趁之機。
得幸帝宗乃是一件大事,沈家東宗也早有老人等在建康城,準備諸多禮儀問題。東西二宗雖然分道(日rì)久,但既然仍共享一個郡望,這樣抬升整個門第的大喜事,兩宗之人合在一處,準備相應的禮節以及匹配的器具。
這時候就顯示出化底蘊缺失的壞處,沈家甚至沒有人能說得清楚迎娶公主需要的禮節以及規格。這其實是整個南士群體的化弱勢所在,他們的化傳統并不受占據化高地的僑門認同。
其實在沈哲子看來,最重要的是娶公主,其他的禮儀問題能將就一下就將就一下。
但他也知道時下禮儀的重要(性性),僅僅因為皇帝章服上的佩珠顏色和個數就能爭執不休。但這種禮制上的問題實在很難爭得清楚,各執一詞,眾說紛紜,并沒有權威的一家之說能夠獲得廣泛認同。尤其時下都中這個氛圍,沈家無論禮制有沒有缺,都會遭到僑門詬病。
不過這種事(情qíng),倒也不需要沈哲子再來((操cāo)cāo)心,自然有族中長者去厚禮請教南北那些家傳禮學的人家。
至于沈哲子,則在五月初的一天,在族中長輩陪同下,前往宗正登記錄名。宗正官署并不位于臺城,而在秦淮河北岸的太廟后方。
原本這些事(情qíng),也只是走一個過場而已。可是沈哲子他們在宗正官署等了一整天的時間,喝了幾杯鬧肚子的酪漿,將近(日rì)落時,族籍閥閱又被原樣送出來,似乎根本不曾翻看過,而宗正掾屬給出的解釋是,南北殊俗,讓沈家按照北地風俗重新將族譜修訂一遍。
沈哲子聽到這理由,頓時忍不住火冒三丈。重修族譜這么大一件事,豈是旦夕之間能夠完成!況且,宗正錄名不過是將沈哲子直系親屬、五服之內的血親登記在皇族別冊,又不是現在就要將司馬家族譜完全取而代之,怎么可能需要重修族譜那么嚴重!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略一思忖,沈哲子便明白了宗正這些官僚的意思,這是在要錢呢。若是不乖乖交錢,哪怕族譜沒有問題,他們也會有別的借口。
一旦明白了此節,沈哲子對這些宗室的惡感便再創新高。他急著娶完媳婦趕緊回家,哪有時間再在這里糾纏,況且這種皇族私事也根本不好拿出來鬧騰,免得再生出別的波折出來。
心里雖然有氣,但在這個時節,也只能忍耐下來。第二天沈哲子再來,便帶來百萬錢,宗正西陽王五十萬,宗正丞武陵王三十萬,下面掾屬按照官品名望,各得三五萬錢不等。
果然有錢能使鬼推磨,這一次的待遇便迥然不同于昨(日rì),沈哲子并幾名族親被請入雅室等候,又有上好茗茶招待。等不多久,甚至還得到西陽王司馬羕的接待。
西陽王司馬羕四十余歲,其父汝南王司馬亮乃是宣帝司馬懿第三子,武帝司馬炎的叔父,亦為八王亂政的肇始者,也是最先被干掉的一個。
這樣的血親關系,較之晉元帝司馬睿其實還要硬一些,渡江也早,本(身shēn)亦沒有或牛或馬的紛爭,理論上來說,在江東立鼎的機會更大。但是他家倒霉,老子司馬亮太跳脫,先被干掉,原本交好的家族屢經清洗,到如今在時局上已經完全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角色。
所以說,先胖不是胖,后胖壓倒炕。中朝藩王勢大,按理說怎么樣也輪不到瑯琊王這種偏支小輩問鼎,但先胖的那些統統被干掉,最后反而便宜了瑯琊王后來居上。東海王司馬越奮斗半生,結果也只是為瑯琊王做了踏腳石。
作為如今宗世中屈指可數的長者,西陽王還是頗有威儀的,坐在那里氣度儼然,只可惜帥不過三秒,一張嘴就暴露了本(性性):“遂安選婿,我得陛下信重順理宗正事,將你家列入選中,也是頗受了物議糾纏。你家能夠選中,總算沒有辜負我的一番提攜。”
聽到這邀功之語,沈哲子心里已是膩歪的不行,兩百萬錢送出去,大家財貨兩訖,現在說這些有什么意思,莫非還是(欲yù)壑難填?
心內雖然諸多不爽,但沈哲子也只能微笑道:“家父亦倍言大王提攜之恩,囑我定要多謝大王。”
西陽王聞言后一副心安理得狀,并不因拿了對方諸多錢財禮貨而心虛,他嘆息一聲后又說道:“江東雖好,非我桑梓,立家實在不易啊。我倒真羨慕你們這些南人,安守鄉土,自足而飽。”
這王八蛋果然貪婪,要了錢還想要田。沈哲子幾乎忍不住要罵他娘的,羨慕南人安守鄉土,那你滾回江北去啊!
年輕有年輕的好處,關鍵時刻可以做不喑世事狀,沈哲子強忍住怒氣說道:“賴天而活,勤耕得食罷了。大王國宗長者,德高望重,海內景仰,賢而立世,所居成聚成邑,皆可期望,實在不必自傷。”
雖然馬(屁pì)聽著(挺tǐng)爽,但少了實惠,西陽王終究有些不甘。在他看來,這名望不備的武宗豪強,僥幸得尚公主,還不是誠惶誠恐的予求予取,若錯過眼前這個機會,以后卻是不好再向他家央求財貨。
沉吟片刻,西陽王覺得大概是自己所言太隱晦,這少年聽不懂自己言外之意,于是他便再說得直白一些:“我家人丁眾多,衣食難免有缺。我早聽說吳興水鄉豐裕,田肥桑茂,有意于那里置辦幾處別業。你家世居吳興,這件事倒可托于你家,只是不知你家愿不愿幫我一次?”
沈哲子本來覺得自己底線放得已經很低了,沒想到這世上真是人外有人,這個西陽王簡直是不要臉面了,獅子大開口,半點也不覺得尷尬難為(情qíng)。
他當即便要矢口拒絕,帝婿之事已是南北矚目,如今終于爭出一個結果,豈是區區一個宗王能刁難罷止的。但話說到嘴邊,心內思緒卻是一動,繼而便笑語道:“原來大王所慮為此,既然言到,豈敢拒絕。只是田畝所出,終究定數,(春chūn)秋勞碌,恭仰天時,絕非清貴之業。我來都中,倒是聽到一樁佳業之事,愿與大王共享。”
接著,他便將那隱爵之事道出來,言辭之間對于獲利自然多有夸大。
西陽王對于興置田業之事本就不甚(熱rè)心,他最感興趣的還是斂財,對于這種不勞而獲的事(情qíng)更是飽含(熱rè)(情qíng)。聽到沈哲子講述,眸子已經漸漸變得晶亮起來,口中喃喃道:“出資入股,共結天下資友,坐而分利,確是一樁清貴雅業。如此美事,我竟然今(日rì)才得聞,真是大大的憾事!”
感慨過后,他又皺眉道:“只是聽你說,白(身shēn)寒門俱可引入,我怎么能與其同流?出資升級,財貨甚巨,一時間我卻籌措不出。”
什么是人間極品?想搞傳銷升級居然不想出錢!
沈哲子心中冷笑,嘴上卻說道:“只可惜那些資友彼此相結,憑我家南人門戶,難((操cāo)cāo)話柄。大王所患缺資,我家愿中分負擔,以助大王得列上級,大王得隱俸返資后,再償于我家,如此可好?”
西陽王聽到這話,皺起的眉頭稍稍平復。他心內已經做了一番權衡,這隱爵五級三晉,要想直列上級,最少要出資千萬之巨,若沈家愿意負擔一半,加上奉資返資,他不過拿出來不到三百萬錢,每年便可分利巨萬如世卿世祿,實在是一筆劃算買賣。雖然他本就有世襲的食邑俸祿,但誰又會嫌錢太多?至于償還沈家墊資,怎么可能!
只是這樣的大事,他也不能只聽沈哲子一面之詞,決定稍后再尋僑人知(情qíng)者打聽一下內幕詳(情qíng),最終再決定加入不加入。
沈哲子見西陽王已是頗為意動,心內便是冷笑,如此貪得無厭之輩,實在令人指。這家伙大概還不知道,他家好(日rì)子沒幾天了,歷史上皇帝去世不久,蘇峻反后,西陽王一家老少俱被庾亮賜死。如今歷史雖然有變,但見西陽王這作死狀,加上他那更作死的兄弟南頓王司馬宗連累,也難得善終。
拉西陽王入伙,沈哲子壓根沒考慮過返利的問題,先把這家伙從自家索求的財貨一下榨出來,然后再坐看他家怎樣作死。而且,沈哲子還打算利用西陽王的(身shēn)份,將改制后的股權集中一下寄放在其名下,屆時等到其家覆滅,順理成章又歸了自己。
政治上眼下沈哲子奈何不了西陽王,但若其加入隱爵系統,那可((操cāo)cāo)作的空間就大多了。剝開這個宗王名分,這司馬羕又算是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