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那對叔侄聽不到沈哲子心聲,亦未察覺到對方嘴角那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只是見沈哲子長久沉吟不語,便自以為得計,拿住了沈氏命門,對視一笑,皆有幾分得意之色。
那張沐心中尤為快意,只要今次((逼逼)逼)退沈氏,他便是篤定的帝婿之選。能成為帝婿誠然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qíng),但更讓他感到得意的是,可以借此事讓時人認清楚究竟孰優孰劣。這沈家小子不安于室,自逞其能而上下鉆營,用盡手段迫退王氏,最后的成果卻被自己享得。勝負已定,優劣自然也就明白。
想到得意處,張沐已經忍不住笑起來,于席中朗聲道:“當今陛下履極(日rì)久,然公主卻遲遲未上尊號,這與禮度不符。家父已聯絡丹陽鄉中父老,請以句容等兩縣為公主湯沐邑,以明上下、定尊卑。”
聽到這話,席中眾人有知(情qíng)者便含笑不語,而不知(情qíng)者則不免有些詫異。如今皇帝雖然登基(日rì)久,但僅僅只是冊立了太子而已,諸多皇子都未封爵,更不要說皇女。皇長女司馬興男雖稱公主,但封號仍是皇帝居東宮時先帝所封遂安縣主。
時下皇權式微,哪怕皇帝要為子女選擇封地,亦不能隨心所(欲yù)。如先帝冊封諸子,都要顧及南人(情qíng)緒,真正的吳中繁華地域不敢輕割立國。句容、曲阿兩縣地近京畿,乃是江東名列前茅的繁華地帶,亦為丹陽張氏鄉土所在。
張家居然愿以這兩縣奉為公主封地,可見其家已對入選帝婿之事勢在必得。時下諸王、公主等封國湯沐邑雖然已經大不比前,但若配合張家在此經營數代所積攢的鄉土民望,這兩縣則不啻于成為張氏私土,可謂名利俱收!
沈哲子聽到這話,眸子也是閃了一閃,沒想到張家在背后已經有了這樣的大動作。兩縣地處京畿之地,原本不宜割為藩國,但若本地士人固請,皇帝也沒有理由不順水推舟。盡割兩縣動作有點大,但若一縣的話,有很大可能通過此議。
句容、曲阿兩地,既得地利,又有鄉土實資,若公主真帶上這一份嫁妝,那對沈家而言也實在太豐厚了。張家這么(熱rè)心謀劃此事,沈哲子心內甚至都隱隱生出一絲感激出來。
座中眾人心內諸多好奇,繼而不免將怪異的目光望向沈哲子。張家擺出如此勢在必得的姿態,似是篤定能夠((逼逼)逼)退沈家。至于緣由,多半與那木匣中卷宗書軸有關。
就連顧眾心內都生出一些好奇,看看面露喜色的張氏叔侄,又看看沉吟不語的沈哲子。心內好奇之余又有些羞惱,張家掌握如此底牌,居然事先不曾知會他,實在讓他有些不滿。
張家雖然篤定這罪狀瓷實有據,能夠給沈家造成極大困擾。但也只是用作要挾手段而已,沈家素有江東豪首之稱,如今沈充勢位亦不算弱,若是可以的話,張家也不想將沈家往死里得罪,不留余地,因而這些事(情qíng)都秘不宣人。
一想到此前沈哲子談笑無忌、旁若無人,如今卻徹底沒了聲息,廳中這些年輕人便隱隱感到快意。而后便有人笑語道:“張長史贈予沈郎何物令沈郎看得如此入神,不知可否予我等一觀?”
感受到眾人幸災樂禍的目光,沈哲子先制止了已經按捺不住作勢(欲yù)起的沈牧,繼而望向上首的顧眾,問道:“顧公可愿一覽?”
顧眾雖然好奇內中何物,但察言觀色后,覺得自己還是置(身shēn)其外的好,不要因一時好奇而招惹到什么麻煩,于是便擺擺手道:“既是長史贈予你,我實在不便閱覽。”
聽到顧眾表態,廳中那些幸災樂禍的年輕人才微微有些動容,那先前言道要一觀的年輕人訕訕一笑,不敢再提此事,坐在席中安分下來。
沈哲子將卷宗對張蘭揚了揚,然后收入木匣中,示意沈牧先收起來,然后才沉聲道:“此事過于緊要,我年幼智淺實在難以決斷,要面稟長者以求問。縱然不恭,眼下也只能先求告退了。”
聽到沈哲子這么說,顧眾也不再出聲留客,只是心內疑竇更濃。至于張蘭,則是笑得兩眼瞇成了一條縫:“賢侄有此想,也是應當。就連我觀此物,至今都有余悸。能請教長者商討如何應對,做出妥善決斷,才是持重之法。”
沈哲子已經于席上站起(身shēn)來,聽到張蘭得了便宜還賣乖,倒也并不著急反駁,只是冷笑道:“我不知此物由何得來,但既然我得自長史之手,那么長史最好能詳查來歷。若有含糊不清,或將引咎歸(身shēn),勿謂言之不預,長史自重。”
張蘭聽到這狀似色厲內荏而威脅之語,當即便笑得更加歡暢,撫掌道:“正如賢侄此前不知人在何方,如今此物何人送來,我也是大惑不解啊!”
人強要作死,也真是攔都攔不住,況且沈哲子與之交(情qíng)尚沒有好到要痛陳利害的程度,該做的姿態已經做出來,沈哲子便與沈牧昂然而出。至于陶弘,自然也沒有再留下來的道理,雖然不明就里,但還是急匆匆跟上來。
一俟離開顧宅登上自家車駕,沈哲子才從沈牧手中接過那木匣,忍不住大笑起來。瞌睡了就有人送枕頭,他都懷疑張家有沒有自家步下的暗棋內應,這配合真是絕妙。
“青雀,你這是怎么了?那卷宗諸多污蔑攀咬,我家又怎會畏懼,何必要急于離去!”
沈牧亦看過一點卷宗中內容,心內頗多不忿,更不明白沈哲子為何有此反應。
因有陶弘同乘一車,心內諸多考量不好宣之于口,因而沈哲子只是擺手不語,然而臉上笑意卻掩飾不去。
彼此羅織罪名以互相攻訐,張氏的做法倒也無可厚非,但羅織罪名也有應不應該的區別。張家發力過猛,已經踩到了(禁jìn)忌上。誠然那一樁罪名對沈家而言是一個麻煩,但對此最為敏感的還非沈家,而是盤踞大江兩岸的流民帥!
刑威治眾,這個罪名真是可大可小,往小了可以說是軍法嚴明,往大了說那是法外立法。張家大概存心想嚇一嚇沈家,要死不死的加了一個“潛懷異志”的后綴,這已經不是在撩撥流民帥的敏感神經了,而是直接攻擊他們的安(身shēn)立命之本!
單憑這八個字一旦傳揚出去,長江一線但凡手下有兵者,應是對丹陽張氏恨之入骨。雖然其中一些獲得朝廷正式編制官職的可以無視此項指控,但更多的是不在朝廷編制內的塢堡主等義軍。他們同樣在以刑威治眾,難道全都是潛懷異志?
時下施政,講究的是寧使網漏吞舟,不行察察之政。凡事一旦認真起來,沒有人是底子干凈的。張家有此說法,雖然本質上只是與沈家互相攻訐。但沈哲子向來無理都要爭三分,如今手握這個大把柄,豈能就此善罷甘休。
可以預見,單憑這八個字的斷語,流民帥們即便不殺盡張氏滿門,也絕無可能坐視這戶人家再居高位!張家一時計差,老眼光看人,忽略了沈家的方鎮地位,妄想羅織罪名以迫退沈家,應該想不到此舉反而斷送了他家得幸帝宗的可能!
但要如何利用這一個機會,沈哲子還是有些猶豫。在意識到這個把柄存在的時候,沈哲子下意識想要用自己的渠道散播出去,以激發物議,讓張氏承受四方怒火。但在權衡一番后,他還是放棄了這個打算。
一方面,時間上來不及。傳言沿大江擴散,再將各方反應反饋回建康城,不是幾天時間就能獲得理想效果的。時下已經將近四月下旬,帝婿之選也就在最近幾天內就能有決定。
另一方面,沈家在建康城中掌握的輿論渠道還是太少,傳言在流散途中會產生怎樣的異變,或被有心人引導利用,最終滑入沈哲子所不能控制的方向,反而會有極大隱患。
權衡再三,沈哲子還是決定用政治手段解決。
至于要聯合的人選,皇帝自然是最理想的對象,但其困于宮苑之中,彼此溝通實在困難。而且皇帝盡管屬意沈家得選帝婿,但是否愿意在這個時刻發動過于激烈的政治斗爭,沈哲子并不清楚,這已經是公私兩件事,不能混為一談。
至于都中乃至于各地方鎮大佬,沈哲子都在腦海中權衡一遍,最終還是決定這事只能便宜庾亮了。
如今陶侃應對荊州局面尚算勉強,應詹疾病纏(身shēn),都無余力也趕不及干涉都中政局。至于王家,眼下沈哲子可是把他家仇恨吸引的太狠,這時節絕無可能聯合。郗鑒倒是有為流民帥發聲的立場,但此公眼下謀求外任,未必敢往死里得罪吳中高門。
誠然此前庾亮與沈家有矛盾,但政治上本來就無永久的對立,況且彼此之間那一點齟齬算不上什么陣營的對立。雖然庾亮此前支持丹陽張氏,但也因皇后發聲而變得立場尷尬,不敢再頂風作案。
但是庾亮肯定清楚,皇帝隨時有可能駕崩,他在這個時節不能占住臺城一線的話,時局大變時未必能夠壓住王導。張家這一件事能夠讓他擺脫尷尬處境,重歸臺城,這一點對他而言太重要了。與之相比,此前與張家那一點若有若無的政治媾和完全可以棄之不理。
況且,此前庾亮一直不愿讓沈哲子娶公主,現在沈哲子則要借他的手來獲取最終的勝利,想想還有一點惡趣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