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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2 白龍魚服

  “士居,久別至今,體中何如?”

  庾懌率領一眾禁軍宿衛,日夜兼程,于練湖之畔迎上沈充并其隨行的龐大車隊。

  沈充見到庾懌相迎,也是笑逐顏開,自車駕上一躍而下,遠遠便大步奔來:“竟是叔預親自相迎,實在讓我受寵若驚!”

  感受到沈充的熱情,庾懌心情又開朗許多,久不見面的些許疏離感蕩然無存,心境復又回到當年軍營之中把臂言歡的狀態,上前拉住沈充臂膀,仰頭大笑起來:“士居統率一地,跨海破賊,名著今時,我等舊友,亦感與有榮焉!”

  說著,他又將今次隨行的宿衛將軍紀況介紹給沈充。

  禁軍六衛,多為丹陽子弟擔任,紀氏于軍中素有威望。雖然紀瞻已經逝去,影響卻未消散,紀氏子弟多充宿衛之中,這位紀況如今官居左衛將軍,乃是丹陽紀氏如今最顯達者。

  沈充上前與紀況見禮,笑道:“小兒歸家時,常言紀君雅趣,因往年冒犯之舉多有愧疚。今日得見紀君,我應為小兒當日冒犯之舉向紀君道歉。”

  紀況戎甲在身,聞言后連忙以軍禮應之,說道:“使君言重了,令郎哲子小郎君聰慧靈秀,末將如今思之,妙語言猶在耳。我家文學如今亦在尊府盤桓,多得使君照拂。今日戎甲在身,為禮不恭。翌日當恭謁使君府上,多謝舊惠。”

  彼此寒暄一番,便又繼續上路,沈充邀庾懌共乘一駕,一路言談甚歡。再行一日,便經建康城西北燕雀湖而抵青溪,即將入城之際,庾懌笑語道:“士居南來,我忝為地主。朝會之期尚有幾日,不如轉去長干里,我引士居游覽建康今時之風物。”

  話音未落,紀況上前歉然道:“倒要讓使君與庾散騎掃興了,我奉皇命,使君抵京之后,可直入城東通苑先作安置。詔令在身,還望兩位見諒。”

  聽到這話,庾懌便是微微錯愕,他得了大兄的指點安排沈充行程,本來不覺得有異。可是紀況突然道出皇命在身,與大兄之語相悖,這讓他感覺到一絲異樣。如今的他歷經政事磨煉,已經不似以往懵懂,當即便嗅出幾絲不同尋常的意味。

  深深看了紀況一眼,庾懌再轉望向沈充,語調頗為真摯道:“摯友重逢,心甚歡喜,我實不知紀將軍已受詔令。”

  紀況神情倒是坦然,他只是奉命而行,余者皆不深思。

  看到庾懌略顯錯愕的神情,沈充心內微微一動。他本有詭變之才,見微而知著,對于庾氏的考量已經略有猜度。他拉著庾懌的手笑道:“今次入都,本為奉詔述職。既得皇命,不敢有違。我與叔預莫逆于心,豈有荊葛滋生之地。覲見之后,當與叔預舉杯盡歡。只是郡中事務繁多,余子不必再見!”

  言下之意,他與庾懌相交莫逆,彼此既為摯友,信而不疑。別人的考量手段,干擾不到二人情誼。只不過兩人之私誼,不必再摻雜不相干的人情往來。這不相干的人是誰,不言而喻。

  庾懌聽到這話,又是感動,又是羞慚,間雜以遺憾。大兄與沈充之間,似有齟齬誤會,一方為至親,一方為摯友,他夾在中間,雖然仍可求同存異,只是眼見彼此心隙難消,心情不免有些抑郁。

  眼看著沈充一行與宿衛行往當今皇帝登基之前,于東宮之外所修筑的通苑,庾懌心內頗感悵然若失,同樣不乏怨氣。他與沈充之情誼,彼此并無太多利害權衡,今次聽信大兄指點,似乎有些唐突。

  一時間他難免有些氣悶,不想再歸家去,便吩咐仆下說道:“去秦淮別業。”

  沈充于車駕上回首望望庾懌有些失落的身影,心內倒是頗有感觸。他與庾懌結交,本出于兒子謀劃,最初確有一些利害權衡和考量。但時至今日,彼此已無太多利益糾葛,即便是有聯合,也都是跨過庾懌與其兄庾亮呼應。

  但庾懌此人,性情淳厚,頗懷赤子,倒讓沈充頗為感動。因此對于這份友誼,他也確實有心維持下去。人生無論得意失意,能有一二真友人可心無顧慮的飲樂傾談,才算是無憾。

  不過再想起先前之事,沈充眉頭便微微蹙起。紀況身負詔令安頓自己,庾懌卻不知,由此可以看出皇帝與庾氏外戚已經有所疏離。這件事若深思下去,可供仔細咂摸的韻味可就太多了。

  沈充深思良久,也想不透哪種可能更大,繼而回想起臨行前兒子突然言道,今次入京或有超出人臣規格的禮遇,不必遲疑,泰然受之就是。

  外臣歸朝述職,行止禮儀向來都有慣例可循。鼎立江東后雖然一切禮儀從簡從便,但也未聞外臣歸朝后直入天子舊苑。莫非兒子所言超出人臣規格的禮遇,就是指此?

  生平第一次,沈充想不明白兒子突發此論的緣由所在。在他看來,剿滅嚴氏之后,沈家在吳中雖得顯重,但頂多不過是歷陽蘇峻那種位置。但就算是歷陽以前歸朝幾次,也從無住入通苑的待遇。如此禮遇,緣由何在?

  泰然受之?沈充向來謀而后動,哪怕是弄險,也多思量以后將要面對的后果。但今次卻面對如此詭譎局面,一時間哪能泰然。由此對于兒子話講一半的行為分外難受,心里念道今次歸家后要給這臭小子一個教訓,心里有什么思得居然對父親都不能言盡!

  懷著深深的疑慮,沈充等人再行大半個時辰才進入城東通苑中。這宮苑并不如何華美,但位置卻極為重要,由此向西可直通天子內苑!不獨沈充被安置在這里,就連他隨行的部曲車駕都不受阻攔。換言之,若沈充心有不軌之念,可率領部曲精兵直沖入內苑宮中!

  如此信重的待遇,更讓沈充驚疑不定。雖有皇帝詔許,他卻不敢托大,讓部曲們集于通苑之外,自己只帶貼身仆從居于此地。若皇帝對他有惡意,憑這僅僅千余部曲也不能護著他沖出建康。既然如此,不如恪守為臣本分。

  待送走紀況之后,沈充在這略顯樸素的宮苑中則一偏室而居,也不四處游覽,便在室內將攜帶的禮單重新謄抄一遍,過幾日進獻之用。

  傍晚時,沈充剛待要傳餐,忽然看到紀況又行入苑中,連忙迎了上去。

  看到沈充還未休息,紀況松一口氣,上前低聲道:“陛下已經抵達通苑,使君請稍作準備,與我前往覲見。”

  見沈充神色一變,紀況湊上來低語道:“使君不必驚疑,尋常應對即可。”

  沈充微微頷首,紀氏與沈家交誼身后,世所公知,雖然不知皇帝為何突然到來,但既然讓紀況伴駕通傳,便是為安他之心。返回房間內將儀容略作整理,沈充將禮單收入懷中,然后便匆匆出門,便與紀況同行往通苑深處。

  一路行至一座殿堂前,見門前有班劍甲士侍立,沈充心中一動,連忙斂息,與紀況趨行走入殿前止步。略作等候,便有內侍出門,請沈充入殿。

  沈充深吸幾口氣,邁步走入殿中,先往堂上一看,便見到一個身穿常服,須發微黃,形容略顯憔悴的年輕人,與兒子描述皇帝的儀容特點吻合,便疾行至殿中拜下:“臣吳興沈充,參見陛下。”

  自沈充入殿,皇帝便雙目灼灼盯著他一舉一動,這會兒才開口笑道:“沈侯請起入座,朕知沈侯舟車勞頓,應是疲乏。只是思賢如疾,不請自來,沈侯可不要介意。”

  沈充連忙再拜道:“臣微末之才,何敢當賢。禮遇如此厚于內外,實在惶恐。得陛下信重,委以重任,履任以來,戰戰兢兢。今日始得拜于闋前,聆聽帝訓,期期艾艾,難以自陳。惟以此賀表,敬望陛下春秋永享,威伏四海。”

  說著,他將懷中準備覲見的禮單賀辭托起,交由內侍呈上,然后才起身緩緩退入席中。

  皇帝接過那禮單掃一眼,眉梢驀地一跳,繼而輕輕合攏放在案上,笑道:“向年朕曾見沈侯之子,靈秀天生,印象深刻,卻止獻拙詩一首,農器一具。今日沈侯禮厚,是為償前失嗎?”

  沈充側身垂首道:“此非禮,乃是臣討賊之繳,暫存于郡中,今次攜來,歸于內帑。”

  聽到這話,皇帝笑容一凝,繼而再拿起禮單仔細翻閱,眉頭漸漸蹙起又緩緩舒展開,再看向沈充時,神情更和緩幾分:“吳中養此巨寇,若非沈侯建功,還不知縱惡幾時!”

  “嚴氏賊行,本為吳興虞公先察其兆,臣附行而起,不敢居功。”

  皇帝笑笑不說話,繼而傳膳,便在殿中請沈充進餐。過了大半刻鐘,餐飲即畢,皇帝起身,狀似極為酣暢,對沈充說道:“久聞沈侯之名,今日小聚,未算盡興。來日廷前,共議國是。沈侯舟車勞頓,宜早休息,朕也不再多作叨擾了。”

  說著,皇帝便行出殿中,沈充連忙起身相隨。行至殿門前,有夜風吹來,皇帝袍服微微掀起,沈充側首瞥見其肋下有殷紅洇出袍服一角,似是血漬,心中一凜,繼而腦海中靈光一閃,疑團似乎理出一點頭緒。

  皇帝又與沈充笑談幾句,然后便上了步輦,沈充沉吟少許,突然行至步輦前拜下,沉聲道:“白龍魚服,非國之幸,臣請陛下為社稷計,不可再為!夜冷風寒,臣愿執戟護駕歸宮!”

  聽到沈充這話,皇帝微微一愣,片刻后臉上笑容益發和煦:“沈侯為朕牧土一方,已是功高,豈可再為此微職。”

  “君體國體,若得君任事之信重,豈敢論勢位之顯卑!”

  沈充再拜而起身,然后自甲士手中接過一柄長戟,恭立于步輦之側,目不斜視。只是余光掃過天際寒星,忽因命運無常而略有傷感。今日皇帝如朋友一般前來相見,無論意圖為何,他心內確有幾分感動。

  心內這份傷感,或不因人而發,只是有感于物,有感于景,有感于世道之艱難。蒼穹如羅網,人皆苦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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