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氏位于烏程的大宅,毗鄰郡府,院墻高高,外表看去平平無奇,內里卻是別有洞天。單單那圍墻之后,又有復墻甬道,一旦危急時,數百家丁據此而守,可將千人大隊拒之墻外。
庭內建筑也都極具特色,四座望樓各占一角,可將內外動靜盡收眼底,尤其西北角那座望樓,將郡府內情形都置于監聽之下。
朱貢坐在嚴府一間廳堂內,心內頗有惴惴之感,如坐針氈。
這廳堂內裝飾,盡顯嚴氏豪富本色,懸梁彩壁,紋飾精美,器具擺設,鑲金飾銀,雜以珠玉雕飾。單單屏風前擺放的那一株色彩斑斕的珊瑚便有數尺之高,玉葉珠果飾之,下承瑩白玉斗,若有微風吹拂,則寶光流轉,恍如神仙中物。
身在這樣環境中,本就讓人有自慚形穢的窘迫感,朱貢與嚴氏又有齟齬,心內豈能淡然。若非沈哲子強硬命令,他是死都不敢再登嚴氏家門。
過去這大半年,為了避開嚴氏追債,朱貢絕少露面人前,就連故鄣縣令的官職都棄之不任,藏在武康托于沈家庇護之下。年中一群盜匪沖入他在故鄣縣的莊園中,一通打砸,顯然是嚴氏泄憤之舉。
今日再登嚴家之門,除了沈哲子逼迫之外,也是朱貢實在不堪忍受每日擔驚受怕、戰戰兢兢的生活,想要做個了結。他自己可以龜縮不出,但兩個兒子卻不能每天藏匿。只有徹底鏟除嚴家,他家才能再得一片晴朗天空!
朱貢正思忖之際,一人沖入廳中,身形魁梧,虬髯僨張,望之不似善類,正是嚴平之弟嚴安。這個嚴安雖為白身,并無官職,但性情粗莽,少通禮節,在整個吳興都是讓人聞之色變的家伙。
進入廳內一俟見到朱貢,嚴安臉上便是怒氣翻涌,箭步沖到其面前,一腳踢飛朱貢面前案幾,厲吼道:“背信狗賊,還敢再來我家!視我家無人,你是真不畏死?”
被那腿腳勁風襲面,朱貢下意識后仰躲避,臉頰微微抽搐,旋即便又想起沈哲子的叮囑,當即便強自鎮定,冷笑連連:“生死大事,誰能無視?我既然敢過府拜訪,便料定不受嚴君之害。嚴君若能捐棄前嫌,我便與你心平氣和談論一場富貴事。若不然,那我也只能告辭。”
“你這喪家之犬,還要托庇沈氏,自家尚不能存,竟敢大言與我談富貴事?”
嚴安聞言亦是冷笑,戟指朱貢厲色道:“今日既然敢登我家門,你就不要奢望能輕松離開!若不將欠我家財貨歸還,你就留下來罷!”
“我本沈氏之婿,托庇其家有何不可?嚴君亦知我身后便是沈家,你毀我家門,此恨又要如何化解?言既至此,不妨直言,嚴君留客則可,若敢害我分毫,便不是兵圍你家可以了事!”
有沈哲子保證作為后盾,朱貢也硬氣許多,針鋒相對道。
聽到這話,嚴安臉色便驀地陰郁下來。年中他家苦索朱貢不得,派部曲壯丁打砸朱氏莊園以泄憤,然而不旋踵沈家便派千余部曲浩浩蕩蕩沖入烏程嚴府家門外,將其家封鎖足足數日才離開。
此事讓嚴氏臉面掃地,但又不敢作出過激回應。畢竟年前他一時沖動,派人襲殺沈充之子,雖然無果,但也是狠狠得罪了沈家。沈家包庇朱貢,正是要借此尋釁,他家若還不知收斂,只怕又會舊事上演。
“朱貢匹夫,你也是名門之后,居然甘心為沈家豚犬,實在讓人不恥!”
嚴安確是不敢真害了朱貢,但冷嘲熱諷自然免不了,一邊冷笑罵著,一邊坐入席中。
“士居為我內兄,如今列方鎮之尊,得其禮待,為之驅使,我甘之如飴。”
朱貢心內雖然深恨嚴安刻薄,但嘴上卻不肯認輸。
“方鎮之尊?哈,還不知能尊到幾時!你來我家究竟有何意圖,現在說罷。莫非虞使君再臨吳興,讓沈家不能自安,想要與我家結而自保?”
嚴安晃著腦袋,神態極為不屑。虞潭上次為郡中正,便對沈家流露惡意,今日復歸,已成太守,可想而知沈家會承受怎樣非難。雖然對于虞潭出任太守心內也有不悅,但一想到沈家將會遭難更多,嚴安就分外開心。
朱貢自武康來,早知虞潭與沈氏已有盟約,聽到嚴安自作聰明的推斷,心內便是一哂,臉上卻是正色道:“嚴君謬矣,士居在會稽,與虞氏彼此投契,虞使君此番來治吳興,沈家也是欣然相迎。我受命來,只因沈氏有意出售部分莊園田產,周轉財貨人力往會稽去開創局面。嚴君若有意,我可代為引見,彼此詳談。”
“沈家要出售莊園田產?”
聽到這話,嚴安臉色便是一肅,繼而不免聯想更多。田畝莊園,乃是立家之本,哪怕他家煮鹽為業,仍念念不忘兼并耕田。去年沈氏糧荒,他家推波助瀾,多資朱貢財貨,為的就是沈家良田。
沒想到沈家現在居然主動售田,嚴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略加沉吟后,他便厲色道:“你所言是否屬實?若再謊言戲我,沈家亦難將你保全!”
“句句屬實,沈家愿割苕溪之北八處田莊,合共兩千余頃。我只擔心嚴氏財力不足,拜訪嚴君之后,還要去其他人家問詢。”朱貢神色篤定道。
“兩千余頃?”
聽到這話,嚴安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繼而對朱貢態度也有所轉變:“此事非我能決,家兄正在郡府拜見使君。待其回府,我自與他詳談。請朱君暫留府上,我家盡快給你答復。”
朱貢臉色卻有些為難:“兩千余頃,不是小數。非我小覷尊府,實在士居迫我甚急,要趕在春前將財貨調往會稽,實在耽擱不起。”
“哈哈,如此朱君更不必再去別家。若我家不能籌措足額財貨,其他各家更不必提!”
嚴安再看朱貢,態度已經迥然不同,若能完成這筆交易,朱貢早前拖欠財貨又算什么。不過對于沈家為何急于出售如此大量田產,他也心存懷疑,不敢將事情敲死。但在此之前,絕不能讓朱貢再與別家接觸!
將朱貢困在府中,嚴安急匆匆離開家門,沖向郡府,甚至等不及讓仆從去通知大兄。
剛剛行至郡府前不遠,嚴安便看到兄長嚴平氣勢洶洶行出郡府,臉上怒氣殘留,頗有氣急敗壞之色,連忙迎了上去。
未等到嚴安開口,嚴平已經指著郡府門庭破口大罵,絲毫不加掩飾。
“老匹夫視我吳興無人!他家在會稽如何勾連鄉里,逼迫沈士居,當我不知!年前狼狽歸鄉,如今還敢猖獗!”
嚴安連忙詢問原因,才知虞潭一到任上,便裁撤諸多嚴氏過去幾年安排的郡府屬官,并且要清查郡府吏戶、軍戶并課田。這無疑迎頭一刀劈在嚴家頭上,難怪大兄如此氣急敗壞。
嚴安心中一動,便說道:“老賊如此強硬,莫非更有強大依仗?沈家突然派朱貢來商議售田,莫非形勢已是危在旦夕?”
“回府細談。”嚴平聽到這話,臉色一肅,示意嚴安噤聲。
兄弟兩人率領一干部曲匆匆回府,嚴平并不著急去見朱貢,待聽嚴安將詳情道來,才沉吟道:“局勢翻覆不定,沈士居強要出頭,雖然暫居方鎮之位,但也實在維持艱難。月前我去陸府拜會二公,已知臺省對沈士居頗有微詞。如今他家大敵卷土重來,眼下又急于出售田畝根本以籌措財貨,可見局勢已經非常危險。”
嚴安聞言后冷笑:“他家不過鄉土豪右而已,強要四方角力,如今力勢不濟,正是自取其殃!”
同為郡中豪族,彼此又有世仇,眼見沈家扶搖直上,嚴安自是頗為吃味。此時聽到沈家將要遭殃,心情可謂暢快:“如此說來,倒不能貪圖一時利害,急于答應朱貢,反而給沈家提供財貨以渡難關。”
嚴平卻搖了搖頭,說道:“此一時彼一時,我亦恨不能根除沈家,然眼下虞潭氣勢洶洶而來,似要在我鄉土大逞其威,眼下反不能急于對沈家下手,使我鄉人自亂陣腳,給虞潭老賊可乘之機。”
沉吟片刻后,嚴平才又說道:“稍后你見朱貢,不妨先答應下來,價格先不必談,只道我家需要籌措財貨,且先拖住他,也不必強留他在我家。沈氏若真心售田,絕不可能只聯絡我一家。察其所為,以辨真偽。”
嚴安聞言后連連點頭,他自知并非智者,向來唯大兄馬首是瞻,言聽計從。
“還有,傳信嘉興本家,調集財貨人丁,準備轉來吳興。如此大宗田產,若沈家真的急于出售,必不能落入別家手中。要趕在春前將田畝入手,如此不誤一季農事。”
嚴平持家有道,不乏精明,交待完這些后,才又說道:“田畝根本,沈家若真售出,則他家真的已經維持艱難。若那虞潭匹夫肯暫時收斂,我倒不介意與他暫時聯合,徹底鏟除沈家!沈充攻我之仇,其子諷我之怨,一朝解決,將他父子二人同穴埋葬!”
朱貢在嚴家并無實際收獲,先派一名仆從傳信給沈哲子,而后再依計劃轉去別家拜訪。
沈哲子于城外得到朱貢傳信,知道嚴家已經入彀,便放心離開,繼續北上,邀人參與瓜分嚴氏的盛宴。眼下才只是個開始,嚴家尚能自持,等到曬鹽法流傳開,他家才會真的狗急跳墻。
引嚴家入彀,并不困難。他家縱使豪富,不過一地豪強,既意識不到政治斗爭的詭變,也沒有全盤考慮的格局。這些缺陷平時說來過于玄虛,只有面對真正生死攸關的抉擇時,才會如泰山一般遮蔽人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