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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75 生當做人杰

  沈哲子坐在項王臺竹樓中,居高臨下看著各家子弟賣力施展才藝,或是三五成群吟詠詩賦,或是高談闊論引經據典,也有吹拉彈唱狎妓悠游,乃至臨案揮毫潑灑墨韻。

  人才的選拔在每個時代都是難題,哪怕在后世網絡時代也不能說人盡其才,所謂的流量、資本并不能覆蓋每一個身負才情者,因之扭曲本心、行為畸變者大有人在。

  時下九品官人法最為人詬病便是階級的壟斷,高門生來居顯,寒庶絕難出頭。身處時下沈哲子更有感觸,譬如他自己要做什么事情,最信得過的是自家人,要尋找強援也只能從高門名士中揀選,比如他的老師紀瞻,比如庾氏兄弟。

  高門多養糟粕,寒庶亦有蘭芝。但問題是,如何將這些蘭芝揀選出來?士族壟斷文化,寒庶目不識丁。

  “等到此間事了,看來應該要攀攀科技樹,搞搞印刷術了。”

  沈哲子雖作此想,但知此事問題同樣不少。時下印章篆刻碑文已經頗為盛行,但沒進一步發展出印刷術,其實原因多種,并不能僅僅歸咎古人腦子笨,又或單純的技術限制。

  沈哲子要以印刷術去推廣文化,首先要解決的是成本問題,紙、墨、雕版之類造價都要壓縮到極低。因為刻本主要面對的還是寒門貧家,高門富戶各有藏書,而且推崇手抄,由上流社會對書法的鐘愛追捧就可見一斑。那些刻本在他們看來,就是粗鄙之物,豈會購買。

  還有就是要印什么書,時下各家俱有傳承,百家千言。印刷推廣,要選哪一家的學說?能不能切合時下人的接受程度?

  就連三字經這種啟蒙讀物,都是儒家內部思想整合成熟后產生的,其中許多觀點,并不能獲得時人認可。沈哲子如果將之節錄刊印出來,若被別有用心的人取用攻訐,分分鐘會陷入意識形態斗爭的浪潮中,那要比真刀實槍的拼殺還要兇險。

  修書編史,整合思想,對目下的沈哲子而言益處不大,麻煩反而會有很多。對此,他心里也隱隱有了一個迂回之策,印刷是要搞的,但不要搞大新聞,而是直接針對特殊客戶群,印刷人物傳記。

  高門清望,那是長久培養出來的,需要時間積累。時下寒門或得經濟之實,苦于名望不著,因而沒有什么政治地位。想要化解這個困境?簡單!幫你家祖宗寫傳記,編一些賢人軼事吹捧一下,向勞苦大眾分發,一條龍服務,你下不下單?

  這樣做的好處,一來避免了意識形態的斗爭,二來解決經費盈利問題,三來提高識字率。雖然曲折,但更穩妥。先營造一個氛圍,等到他以后成長起來,真正需要戰斗的時候,阻力會小上許多。

  腦海里有了這個想法,沈哲子再看竹樓里眾人,目光就溫情善意許多,這些都是他未來印刷作坊的潛在客戶群,有資產,無名望。

  這時候,竹樓里已經送上一批吳興子弟書畫詩賦作品,供剛才選出的那幾人賞鑒打分,這也是才學的一個部分。

  眼看著那些人煞有介事品評書法、才氣之類,沈哲子對此興趣并不大。

  沈家長輩們派他來,就是為鄉議定品站場子,如今他的任務已經超額完成,八個席位沈家足足掌握四個。而對方那四家又非鐵板一塊,沈家及其盟友已是立于不敗之地,不需要沈哲子再操心。

  所以,當輪到沈哲子點評時,族叔沈恪說了什么,他便隨口附和,并不再標新立異發表什么看法。而他大半心神,還是在思考權衡,要如何整治那個正坐在下方滿臉陰郁之氣的朱貢。

  沈哲子從不標榜高尚寬容,本質上就是一個記仇、務實的陰謀論者,對付虞潭那種經學名士,他可以煌煌大言、侃侃而談。而對于這個小人朱貢,他也能放下身段,從陰謀詭計著手。

  過程不重要,結果很重要。對付什么樣的人,就要用相匹配的手段。

  所以沈哲子在竹樓中坐了一會兒之后,便先告罪一聲下了項王臺。

  沈哲子步下項王臺,引起一陣不小騷動。他是吳興年輕一代唯一得列竹樓上的人,對于樓上品鑒自然深知內情。能不能入品,定品幾何,關乎到這些人的政治前途,因此便尤為關注沈哲子的舉動。

  其他人尚盤算著要不要寒暄幾句順便探探內情,沈牧早已越眾而出,一把將沈哲子拉到僻靜處,神情惴惴連連施禮:“青雀,你可一定要幫幫二兄。就算你真討要阿妙,稍后我就送你房中去!”

  聽到沈牧這無底線的討好,沈哲子白眼對之,他倒真想幫幫沈牧,可惜這家伙委實不爭氣,剛才送上一幅書法作品,那字跡一個個服了散一樣,癲狂得很。哪怕族叔臉皮甚厚,強讓其入品,也只敢排在第六品,不好意思再提升。實在丟不起那人。

  眼見沈哲子這模樣,沈牧大概已猜到自己希望渺茫,喪氣之余,緊緊拉住沈哲子胳膊不放手,連連央求。他早已經投身軍旅,不必靠鄉品進官,但家中長輩強壓逼迫,這一次若不能進步,可想往后處境不會美妙。

  沈哲子實在被其糾纏不過,加之想吸引人注意力,以便于自己行事,略加沉吟,便示意沈牧附耳過來,低語一番。

  “這、這真的可行?”沈牧聽完沈哲子的話,眸中異彩閃爍,神情已是亢奮起來。

  沈哲子笑道:“二兄揚名吳中,便在今日。此時不往,更待何時!”

  “青雀,此恩我銘記于心!日后不管你鐘意哪家女郎,二兄都要全力助你遂愿!就算是搶,也要把人給你搶來!”

  沈牧神色激昂,拍著胸脯對沈哲子保證道。

  “那真多謝二兄了,速去速去!”

  沈哲子擺擺手,連連催促沈牧快滾。

  沈牧哈哈一笑,旋即便昂首闊步行至項王臺下,突然引吭長嘯一聲。

  這一聲嘯音,中氣十足,渾厚嘹亮。不旋踵便將眾人視線盡數吸引過去,就連項王臺上竹樓內那些郡內名流都被驚動,紛紛探出頭居高望下。

  “今日來此項王臺,感古懷今,遙想當年項王于此點兵,我江東兒郎英氣勃發,吊民伐罪,壯烈無雙!西楚霸王,仲裁天下,偉業之始,便于此地!此情此景,愿歌以詠志!”

  沈牧不愧久于軍旅歷練,氣息悠長,聲音洪亮,很快就成眾人矚目焦點。

  竹樓上眾人聽沈牧夸耀項羽,便想起此前虞潭在樓中臧否其事,感覺便有些古怪。那朱貢長久抑郁于懷,此時總算抓住一個良機,當即便冷笑道:“沈家這位賢才,倒是頗為推崇項王。然興之勃也,其敗驟然,勇而無謀者也!”

  聽到這話,沈恪臉色便陰郁下來,有些不滿沈牧強出風頭。項王勇則勇矣,謀略卻遜,以之詠志,不更坐實沈家豪武之風,家學稀疏的名聲?

  郡中正嚴平也怪笑一聲:“沈家有此氣壯晚輩,可謂家風盎然。”

  沈牧并不知自己已成旁人攻訐自家的把柄,只是深吸一口氣,而后用盡全身力氣,大吼出聲:“生當做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區區五言四句,呼吸之間便吟詠完畢,而后卻是滿場寂然。

  察覺周圍氣氛有些古怪,不似自己最初設想畫面,沈牧便有些慌亂。他只覺這四句五言聽來熱血沸騰,令他都心旌搖曳,至于好或不好,卻說不出個所以然。此時放眼四顧冷場,心內難免惴惴,再去尋找沈哲子,已經不見其蹤跡。

  “吾家兒郎,氣壯如虎!五言述志,大妙!”

  過一會兒,竹樓上沈恪突然拍掌大聲喝彩起來。緊接著,各方便紛紛傳來贊嘆叫好聲,更有人已經忍不住高聲吟詠復述起來。

  這四句五言詩,用詞淺顯直白,并無靡麗纏綿用詞引典,但句句直扣人心。但凡心有一二志氣者,皆忍不住要擊節贊嘆。生當做人杰,死亦為鬼雄!男兒有志當高歌,功業未竟死不休!非此壯烈,無足慰平生!

  然而更讓人情難自已的則是后兩句,項王勇蓋當時,執牛耳以盟,稱量天下,功成彪炳,敗亦壯節!生不成偉業,死不歸江東!這才是江東英豪該有的風采!

  以古論今,與項王相比,南渡百宗,倉皇五馬,又算是個什么東西!執掌天下卻不能御胡,神州陸沉皆北傖之罪,有何面目再立于天地之間!

  區區四句,可以說將江東吳人的自豪感激發爆棚!可以想見,有此詠志五言,但有吳人之處,皆要稱頌沈牧之名!

  竹樓中,已經有人忍不住念誦此詩,其中蘊含的壯烈志氣,同樣述盡他們心中飽受僑姓非難蔑視之憂苦。

  眼見眾人這幅神情,沈恪得意大笑,尚不忘反擊道:“我家兒郎歌以詠志,長史可有賜教?明府可有賜教?”

  被點名這兩人頓時羞赧,他們縱使心中有非議,豈敢不顧吳人情感訴求,宣之于口。

  沈恪見狀更是大樂,今次家中子弟各有驚艷表現,實在令他驚喜不已,當即便大笑道:“今日鄉議定品,舉賢不必諱親。此子為翹楚,諸位可有異議?”

  本為沈家盟友者二人當即便表示道:“理應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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