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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71 嗜賢如命

  此時在弁山山莊中,有一處竹樓筑于高臺,時下吳興郡內名流,畢集于此。

  竹樓下管道勾連,接通熊熊炭火,雖居臨風之高,并無寒氣侵人。兩名端莊女伎琴瑟相和,裊裊吳音纏綿悱惻,撩人遐思。于此高臺上,可見草木萎靡,生機蕭索,漸有閱盡世間榮枯事,感懷古今是非哀。

  “昔日項王點兵于此,崛起江東,應是壯懷激烈,應未想到烏江之困,楚歌之悲。可見,勇不可恃,鼓而衰之,情難持久。”

  竹樓中上首一名老者,眉目間自有一股凜然之氣,臨風而望,灰須輕捻,頗多感慨。此人便是新任吳興郡中正,經學大師虞翻之孫,散騎常侍虞潭虞思奧。

  史記項梁殺人,與項羽避仇吳中。日后興兵而起以反暴秦,據說便曾駐于弁山,眾人所處這座高臺,便俗稱項王臺,附以項王點兵之意。

  在座眾人或為各家家長,或為郡府掾屬,聞弦歌而知雅意。虞散騎有感而發議論,豈是獨非項王,分明意指沈家。再聯想莊園門口那名器之題,各自心有戚戚,不約而同望向在座一名中年人。

  中年人名為沈恪,吳興郡府別駕。此時聽到虞潭不加掩飾的奚落,以及眾人別有韻意的目光,當即便冷笑一聲,將案前杯盞一推,說道:“古言百里不同風,千里不同俗。吳興悍氣生來自具,使君既領教化臧否之任,應感古風之淵源,豈能溯流而非之。”

  聽沈恪語氣生硬,面忤虞潭,眾人彼此交換一個眼神,并不急于出頭,只是坐而觀望。

  然而短暫沉默后,座中一處卻響起刺耳笑聲,有份列席的朱貢一邊冷笑著,一邊望向沈恪悠然道:“子明此言差矣,虞公清望家門,義理通達,只言其事,不否其人。項王之敗,世所公知,怎么能說是溯流而非之。”

  此言不只反駁沈恪之語,更暗諷其讀史不精,尤其出自沈家姻親之口,于是眾人臉上神情便異常的精彩。沈恪心中激憤,怒視朱貢,當即便有拂袖而去之念,卻又擔心沈家無人在場,定品之事更無力爭余地,便將這怒氣喝酒吞下,再不開口。

  迎著朱貢投射而來的目光,虞潭微微頷首示意,心內暗道這朱貢不愧名門之后,以理論事,并無親親相隱之時弊,是一個胸襟廣闊之人。

  他來吳興擔任郡中正,心內其實有些不愿意。中正之官雖是人望之位,然而吳興卻是學風貧瘠之地,各家豪武勾連抗衡,又有什么人才可供臧否?

  然而更令他不滿的則是沈充出任會稽內史,悖逆家門武夫,能借時勢之波瀾,竊居方伯之位,亂其桑梓故鄉。這讓虞潭無論在道義上,還是情感上,都無法接受。因此當司徒府動議舉薦他為吳興郡中正時,虞潭略作權衡,便答應下來。

  今非秦漢之治,豈獨勇武擅專!沈充德薄、才淺、名弱、門卑,其所恃者,惟一武事,此等人,有什么資格專治會稽大郡!

  所以,虞潭此行,心存撥亂反正之念,要將正理彰顯,撕掉沈家浮繪粉飾之外皮!

  雖然心存此念,虞潭也知吳興民風彪悍,絕非能以義理動之。此前他同郡孔愉乃圣人之后,世重其名,居于此竟都被那狂悖之徒沈充驅逐。他要引以為戒,不能重蹈覆轍。

  所以,來郡治后,虞潭首先接觸郡內各家家長,欣喜發現沈家強勢已經早積民怨極深。這真是天賜良機,沈家鄉議已經如此卑劣,虞潭再無顧忌,意指其家,不加掩飾!

  況且沈家本就土豪之門,暫借紀氏之名竊得清望,虞潭今次就要撥開云霧,將沈家底色完完全全呈現時人面前!

  心中正作此想,忽然門下有人急匆匆行上項王臺,于竹樓外高呼道:“使君,大事不好!籬門之題被人損壞,門庭外已是大亂!”

  聽到這話,座中眾人皆驚,虞潭更是面色一沉,怒喝道:“誰人敢如此放肆!”

  “似乎是沈、沈家郎君…場面混亂,仆來報急,并未詳知。”那仆下略顯遲疑道。

  語氣雖然不確定,但眾人已知定是沈家所為無疑了。于是便將幸災樂禍眼神望向座中沈恪,以往沈家行事強硬、盛氣凌人倒也罷了,可是眼下中正鄉議定品,乃是為國選賢鑒才盛事。居然還敢如此放肆,這是公然藐視朝廷法度綱紀!

  沈恪于座中也焦慮起來,他雖然也深惡虞潭,但公然損壞考評之題,這影響太惡劣了。一俟傳揚出去,沈家處境更加不妙。

  “別駕所言不虛,吳興悍氣果然生來自具。我既有教化臧否之任,自當親去一觀何人如此悖逆成性!諸君可愿與我同去?”

  聽到虞潭如此冷厲語氣,眾人豈有不去之理,紛紛起身跟隨。其中與沈家交好者轉望沈恪,沈恪心內嘆息一聲,便也長身而起,無論如何有他在場,總能回護子弟一二。只是看到那朱貢笑得嘴角幾乎都咧到耳根,沈恪更是羞惱,然而眼下另有要事,只能暫且容忍下來。

  一行人浩浩蕩蕩,很快就穿過山莊,行到正門之前。放眼望去,這山莊正門已是一片亂象,籬門都被刀劍劈砍凌亂,原本山莊仆役并郡府吏胥四散奔逃,寬闊的大門已經被一群悍卒牢牢把持住,另有數人則被緊縛雙手,丟棄于地。

  眼看到這一幕,虞潭氣得險些背過氣去,他早料到沈家會有反擊,也多做備案,但如此強硬直接的手段,簡直駭人聽聞!

  看到沈家人氣勢洶洶把住門口,眾人心內也都一凜,不敢靠近過去,真怕沈家人一時兇性大發,殺入進來。

  朱貢臉色青白不定,指著沈恪顫聲道:“沈子明,你家子弟仆從逞兇為惡,莫非要殺盡我等,興兵為亂?”

  沈恪心內也是叫苦不迭,沒想到形勢比他想象中還要嚴重得多,別人還倒罷了,若真在此地殺了虞潭,那將物議沸騰,天下之大,再無沈家立錐之地!

  他越眾而出,疾行向前,指著自家那群子弟怒喝道:“你們是要害我家廟不存!還不快快丟下兵刃!”

  沈家這一群人已經隱隱以沈哲子為首,早先眼見門內有人沖出要拿下沈哲子,那沈牧已經大叫一聲,沖殺上去。沈家此行數十子弟,百余仆從盡數殺來。原本只是鄉議定品集會,山莊縱然有一些散役吏胥聽用差遣,豈能阻擋沈家虎狼之卒,當即便被擊潰。

  接下來沈哲子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讓人將那些因辱罵暗諷沈家而得進門的士人盡數擒下。于是虞潭他們到來時,便看到眼下這一幕。

  心中一口惡氣出完,爽是爽了,聽到族叔嚴厲呵斥,大家才意識到今次闖了大禍,不知該如何收尾,紛紛望向沈哲子。沈牧更是湊在沈哲子耳邊,低語道:“若不然真就殺進去?”

  聽到這話,沈哲子翻一個白眼,襲殺朝廷任命的中正官,那是比造反還要嚴重的罪過,不吝于向天下所有士族挑釁宣戰,白癡才會干!

  不過早在劈砍那試題時,沈哲子已有方略,此時看到那一群郡內名流畏懼不前,他便將佩劍收回鞘中,大步向前,到了沈恪面前先低語道:“叔父無憂,此事錯不在我家。”

  說罷,不待沈恪回答,沈哲子便又往前走,遙遙施禮道:“虞使君何在?”

  “沈哲子,你可知自己已鑄成大錯?”朱貢畏縮人后,他是知道沈哲子狠起來連自己的命都不顧,真擔心這小子要做惡事。

  虞潭已是氣急敗壞,排開眾人傲立于前,望著沈哲子怒喝道:“老夫在此!你就是華容弟子?為此暴行,是要讓你師清名毀于一旦?”

  紀瞻追封華容開國子,因而以此代稱。沈哲子聞言卻是一笑,解下佩劍往后一拋,然后才望著虞潭說道:“使君此言差矣,我絕非怙惡不悛。今日之為,皆出義憤,不忍見那些才鄙之人曲解題意,放縱惡念,損害中正清名。”

  說著,他將手一招,便有沈家仆從將之前被擒下那幾家族人扭送上來。那些人周身塵埃,臉上不乏青腫,衣衫更是凌亂,狼狽不堪,又惶恐至極,此時被扭送上來,偶有看到自家長輩在對面,便大呼“沈家行兇,叔父救我…”之類呼救聲。

  “他們如何害我清名?你又憑何為我伸張?”虞潭臉色陰沉如水,對眼前這少年已是厭惡到極點。

  沈哲子笑一笑,踱步到這幾人面前,每走到一人身邊,便將其嘲諷羞辱沈家以破題之言語復述一遍。

  眾人聽到這些破題之語,反應各不相同,與沈家交好者矜默,至于那些早對沈家惡意滿滿之人則叫囂解義無錯。那朱貢最是跳脫,指著沈哲子大聲道:“天下公器,非禮不取,非義不取,非用不取,此為不可多取,哪里有錯?你這孺子不通經義,又怎知經理之艱深大義!”

  沈哲子冷笑一聲:“經義大理,百家千說,各有體會。這些人卻眾口一詞,曲解使君題意,攻訐我家欺世盜名、竊居高位。若不明內情者聽聞,只道使君怨望朝廷用人失察,諷議諸公尸位素餐!”

  “中正者,身中言正,以為仲裁!使君海內清望所系,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豈是竊名位以自專,諷議怨望之人!此類人居心叵測,竊使君之名,行攻訐之實,可謂大惡!”

  虞潭聽到這里,老臉已是發燙,難道要他承認自己就是這少年所說那種人,以中正之權職操縱鄉議民愿,以攻訐沈家?這種事做得出,講不出,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反駁這個少年,因為對方是為了維護自己中正名望才施暴于人。

  “哈,你也知經義大理,百家千說。他們議論破題,各抒見解,又未直言你家,你這孺子何苦要強攬上身?”朱貢冷笑道。

  看一眼這分外跳脫、不知窮途將近的家伙,沈哲子冷哼一聲,轉向其中一名臉色灰敗士人,將早先拋開的佩劍丟到其腳邊,說道:“我雖不才,惟嗜賢如命。你若不是存心曲解使君命題,借使君之名攻訐我家,拿起劍來,一劍刺死我!若不然,我就要以你之命血,洗濯虞公清名!”

  那人聽到這話,臉色更是慘白,形如篩糠,實在此生都未見過如此蠻橫不講道理之人!他自然是受長輩點撥,破此題以奚落攻訐沈家,但眼下怎么敢承認?若不承認,難道真要拿起劍來刺死這少年?

  若真動那念頭,只怕還未動手,身邊虎視眈眈的沈家人先動手臠割寸剮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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