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緩緩靠近過來,很快船上就拋來鉤鏈,鉤住了客船的船舷,避免被大船破開的水浪推開更遠。
等兩船接舷時,未及停穩,沈充已經一個箭步沖出,縱身跳上了客船甲板,眼看著與分別時已經大不相同的兒子,嘴角微微翕動,顯示出激動的心情。
沈哲子心情也有些激蕩,沒想到老爹居然拋開事務遠赴京口來接應自己,一時間不知該說什么,許久后才微笑道:“父親,兒幸不辱命!”
聽到這話,沈充雙肩驀地一顫,大步走來將沈哲子緊緊攬入懷中。隔著甲衣,沈哲子都能感受到老爹身體壓抑不住的顫抖。
“青雀,辛苦你了!”
諸多情緒涌上心頭,沈充已不知該如何表達。他本非一個拙于言表之人,可是一想到兒子沖齡之年便遠赴京畿,斡旋于多方博弈之間,其中之艱難兇險,哪怕是他都難想象一二。可兒子就是在這復雜莫測的局面中,生生撞出一條通衢大道,讓整個家族都黯淡的前景豁然開朗起來!
沈哲子被老爹攬在懷里良久,臉都被甲衣壓出紅印,原本激動的心情漸趨尷尬,連忙目示旁邊的兵尉劉猛。
劉猛正有感于這父子重逢的溫馨畫面,看到沈哲子打眼色,便上前道:“主公,小郎君今次在建康城確是兇險…”說著,便將沈哲子被南頓王派人跟蹤,又被庾亮誑入臺城之事竹筒倒豆子一般講出來。
沈哲子只想讓劉猛化解尷尬,卻不想他講這些事情,心知要遭。
果然,沈充聽完之后,臉色陡然陰郁下來,放開沈哲子,抽出腰間佩劍驀地斬在船舷上:“南頓王,庾亮,狗賊當誅!”
“不過是有驚無險,大好局面達成不易,父親千萬不要因人廢事啊!”
沈哲子連忙勸告道,擔心老爹沖動下做出什么決定,他雖然深惱那兩人,但以后自有大把時間和機會去報復回來,實在不必急于一時。況且,庾條還在另一艘客船上。
沈充卻是不能釋懷,將兒子所遭受的兇險全都歸咎己身,他拍拍沈哲子肩膀,語調陰冷道:“青雀你放心,為父自有分寸。此二賊既敢對我兒不利,我豈能容他們安臥高眠!不拘早晚,總要讓他們付出代價!”
對于老爹的保證,沈哲子自不會懷疑,這可是個敢于一再作亂的積年老反賊!但只要老爹還沒憤怒到亂了章法,他也大可不必擔心,老爹的手段或許還要陰損過他。
對于建康城中的南頓王和庾亮,沈充還是鞭長莫及,可是在這江面上,卻沒了顧忌。
隨著他一聲令下,大船上飛快放下竹排箭舟,甲士們于江面橫掠,很快便將早先對沈哲子一行意圖不軌的亂民盜匪或殺或擒。一時間局面混亂不堪,再無人敢靠近過來。
有了大船開道,一行客船才得以靠岸。庾條上前與沈充見禮,沈充卻因先前聽聞庾亮之事,并不給其好臉色。
沈充兇名在外,庾條又在江上看到其狠辣一面,既然不受待見,也不敢再硬湊上來,便在碼頭與沈哲子告別:“哲子郎君,我家尚有故舊在京口居住,行途至此應去拜訪,便不再與你同行了。”
沈哲子也由得他,略寒暄幾句,約定日后再聚,便彼此分別。
上岸后,沈哲子才發現老爹隨行人員并不多,至于大船上的兵卒,則是京口本地的武裝力量。還等不及他開口發問,沈充已經招呼他道:“青雀你隨我來,先去拜訪一位朋友。”
沈哲子跟在老爹身后,在一群兵卒簇擁下,行向距此不遠的一座官署。
大江岸邊,比之江面混亂處猶有過之。放眼望去便是一片連綿極遠的難民營,草氈搭建的窩棚比肩接踵,站在高處都幾乎看不到盡頭。大量流民長久困頓在此地,難得安置,混亂的景象可想而知。
沈哲子他們一行經過此地,造成不小的騷動,雖有數百兵丁護衛,但似乎仍不能對這些流民形成有效震懾。尤其隊伍中還押著在江面上擒住的一干強梁頭目,似乎在流民中頗有人望,那些道旁觀望的流民看到這一幕,隱隱又有騷動之勢。
行至半途,前方有一隊騎兵奔馳而來,一名身披兩當鎧將領遠遠便呼喊道:“士居兄,可平安接回令郎?”
沈充遠遠應一聲,然后轉頭對沈哲子說道:“這一位是泉陵公軍督護徐茂徐邃然,前次之事,多賴他運籌周全。”
沈哲子聞言后心下了然,對于老爹的人脈又有了一個認識。這個徐茂雖然不見諸史書,但早先沈哲子在建康時從朝廷發出的封賞詔令中也看到這個名字,在劉遐部將中排名還很靠前,劉遐在平叛之后受封泉陵縣公,因而以此代稱。
原本沈哲子還以為老爹與劉遐部不過是財貨往來的泛泛之交,可是看這徐茂與老爹的對答姿態,似乎私交也還不錯。
那將領徐茂到了近前翻身下馬,人群中視線游弋片刻,很快就落在沈哲子身上,笑道:“德鄉沈郎之名,我雖在京口,也有耳聞。士居兄有此麟兒,可無憾矣!”
沈哲子略顯靦腆一笑,在老爹示意下上前見禮,心中卻是一動。與他有交往南北士人皆有,對他的兩個外號,認可度卻有些差別。
因為他老師紀瞻的關系,南士見他都要贊一聲吳中瓊苞。而僑人卻多以德鄉沈郎稱之,大概是紀瞻在僑人當中權威不夠,而這外號又得自與吳郡顧毗嘴炮對轟,甚得僑人心意。南北之間的隔閡,通過區區一個稱號,就彰顯出來。
看到隊伍中押住的那幾個強人,徐茂又有些意外,沈充笑著解釋道:“這些盜匪不知死活,竟于江上攔截我兒將要行兇,被我順手擒來。邃然,你可不要怪我越俎代庖啊!”
徐茂聞言大笑,旋即又嘆息道:“泉陵公雖著我巡守此處,只是此地流民擁堵,強梁迭出,實在難以管束。”
說著,他又望向沈哲子,笑道:“我治下有盜匪驚擾了哲子小郎君,使我未盡地主之責,真是抱歉。小郎君放寬心,稍后我自給你一個交代。”
話說到最后,已經殺機隱現。
沈哲子倒沒有什么寬宏大量,以德報怨的想法,這群盜匪雖然悍勇,但察其所行,不知已經有多少客旅受其戕害。
但老爹既然已經讓人殺了一通,沈哲子也不想再因這小事窮究下去,正要勸徐茂不必大開殺戒,后方一名披頭散發、落湯雞一樣的悍匪已經大聲叫嚷起來:“明公救我!我是高仲,樂安高仲啊!”
聽到這叫嚷聲,徐茂臉色驀地一變,排開眾人走到叫嚷掙扎的那名盜匪面前,撩開其額前亂發,待看清楚這人模樣后,臉色急促變幻良久,突然抬起腳來,一記窩心踹將此人踹翻在地。似乎仍不解氣,徐茂又讓人將其架起,揮鞭劈頭蓋臉的抽下去。
沈哲子見狀,便已心知徐茂擺出這姿態大概是要保下此人吧。再看向老爹,神色也是微微一動,顯然也看出了什么苗頭。
樂安高仲?
沈哲子皺眉思忖片刻,這個名字他沒聽過,但由這郡望卻聯想到一些事情。
“敗壞門庭,辱沒家聲的敗類,汝父兄俱為忠烈之屬,你竟敢為此擄掠惡行,還有何面目存于世間!”
徐茂狀似憤慨,接連鞭笞之下,那盜匪高仲叫痛聲漸漸微弱下來,周身滿是血痕,不堪鞭笞漸漸昏厥過去。
這時候,沈哲子看老爹眉頭微蹙,大概是不滿徐茂在其面前故作姿態。他想了想,便用手肘碰碰老爹的肩膀。沈充轉過頭來,看到沈哲子似乎不再想追究,略一思忖,他才開口道:“邃然與此人莫非舊識?若是如此,此事就此作罷吧。”
聽到這話,徐茂才訕訕住手,走回沈充面前,神色多少有些不自在,訕笑道:“這敗類自不配與我論交,只是其父兄俱為我昔日同袍,沒于北地羯胡之亂。我身在軍旅,不便關照同袍遺脈,卻不想這敗類竟然淪落至斯!”
沈充聞言后嘆息一聲,說道:“忠義骨血難保堅貞,世道如此,也難歸咎一人。我兒有驚無險,也是幸事,邃然你也不必再追究了。”
徐茂又是連番抱歉,這才讓人將那幾個俘虜并昏厥在地的高仲接收過來。
沈哲子聽到徐茂的話,心內卻是會意。那個高仲未必就與徐茂全無關聯,否則也不敢在其眼皮底下如此跳脫,只是今次湊巧撞上自己。但人至察則無徒,有的事情真的是應該難得糊涂,看破不要點破。
不過對那個高仲,他倒是有幾分興趣,上前一步說道:“忠義之后,未嘗沒有報國之心。這位高君或許只是困蹇時下,迫不得已。小子斗膽,還請明公寬宥其罪。若能引入正途,全其節義,豈不更好?”
徐茂聽到這話,便展顏笑道:“小郎君高義,不愧是士居兄佳兒。待這高仲醒來,我再命他向你道歉。”
沈哲子笑笑不再多說,樂安高氏,如果他沒記錯的話,應該也是后世北府兵軍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