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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8 思君如疾

  朝會結束后,皇帝心情暢快的離開朝堂,準備返回苑中。

  橫亙在心頭多日的難題終因內兄庾亮的態度轉變而解決,平南將軍應詹得以出任江州刺史。如此一來,局面便豁然開朗。

  江州已入掌控,荊鎮獨木難支,下一步便是解決荊州問題。或許此事阻力仍然不小,但皇帝手中仍有籌碼,那就是對王敦黨羽的禁錮之刑。

  王敦之亂,若真深究,牽連甚廣。哪怕是皇帝,也不敢肆意擴大打擊面致使朝野上下人人自疑。之所以態度強硬堅持禁錮,其真正意圖還在荊州,以解除禁錮來換取朝臣支持,掃除罷免荊鎮的障礙。

  若荊江重鎮皆能復歸掌握,皇帝心內便再無后顧之憂,便可大展抱負,恩威并施,擇善扶植,分化瓦解,不出幾年,士族之厄再不復存!

  一想到這里,皇帝便心潮澎湃,忍不住要引吭高歌,心內理智提醒他勿要得意忘形。世家大族彼此勾連牽扯,難纏得很,盡管他已經梳理出一個脈絡,但也需要抽絲剝繭,徐徐圖之,每一步都要小心謹慎,免得一著不慎便全局崩盤。

  如果說平滅王敦能夠成功尚存一絲僥幸,多賴江北流民之兵。那么今次圍繞江州的博弈,既讓皇帝領略到世家大族瓜葛牽扯、盤根錯節,難以力破,同時也洞察到這些士族的軟弱之處,形似羅網,實則稀疏。

  話說回來,皇帝今次之所以有神來之筆,以庾亮為破局之點,主要源于吳興沈氏在今次動亂中的自存之道。

  對于沈充,皇帝殊無好感。前次王敦為亂,若非此獠興兵響應,禍亂三吳,致使腹心動蕩,牽扯了朝廷很大力量,王敦絕無可能那么輕易就直趨建康,威逼禁中。因此,在皇帝心目中,恨不能將沈充執之臠割!

  可是另一方面,他又深知吳興沈氏雖無清望,卻深植吳地,勾連鄉里,形如疥癬卻難拔除,動則糜爛成患。在掃滅王敦這個大敵之前,絕不能對其流露殺意。因此,皇帝不惜許以三公之位,惟求穩住沈充,繼而集中全力擊破王敦。

  然而沈充卻封還符印,不受拉攏。皇帝震怒之余,已做好最壞打算,幸而三吳之地俱有義師興起,令皇帝不至于亂了方寸,心內已經決定要畢其功于一役,將沈充也一網打盡!

  不過接下來吳地發生的事情,卻讓皇帝有眼花繚亂之感,先有庾懌孤騎入營迫降沈充,化解東面兵災,后有吳地士人推崇贊許,直呼沈氏高義。

  能夠緩解吳中壓力,皇帝自是心悅,唯有一點不忿,便是沈充無視三公高位,卻伏于庾懌一人。但無論如何,這對危若累卵的時局而言都是一個好的的變化。可是直到臺城奏對時,庾懌流露出回護沈充的急切心情,讓皇帝警兆陡升,意識到其中隱患。

  此時最大兵危已解,朝廷已經擺脫被動局面,再轉回頭看吳興沈氏,已經不成大患。

  尤其先前兵事中皇帝見識到江北流民之兵可用,無論再如何擺布吳興沈氏,皇帝心中都大有底氣,豈能再容沈氏獨立皇權恩威之外為權臣獠牙,若不為用,宜當剪除。因此,他才默許南頓王向沈氏示好。沈氏雖然不遜,但若妙用得宜,無論掌控吳地,還是制衡新晉方鎮,都不失為一招好棋。

  然而接下來沈氏的反應卻又大出皇帝預料,推舉紀瞻出頭,飛快與南士連成一片,再無把柄可抓。

  時局之中不管任何人,或限于立場,或限于地位,都無皇帝這種超然而上、通覽全局的視野。再看沈氏在動蕩中的表現,反應靈敏,應對妙絕,左右試探,四方借力。在如此混沌難明的時局中,百家齊喑,竟成一家獨秀之勢!

  雖然對沈氏殊無好感,但察其行跡,皇帝也總結出幾點體會。不拘泥成法,不媾和一家,謹守自家豪強優勢為立足之基,應勢而動,順勢而為,俾成贏家。

  這給了皇帝很大觸動,沈氏一地鄉豪而已,都能由亂局中借勢風行,而自己貴為天子,法統大義所在,豈能沒有破局良策!之所以困蹇時下,只是他此前慣于正面相抗,忽略了迂回側擊而已。

  所以他這次不再直接對抗瓦解王氏為首的青徐僑門,而是拉回頗有另立山頭趨勢的內兄庾亮,借豫州僑門之力將自己的人選推上江州刺史之位,打開局面。

  心內正愉悅之際,皇帝卻看到南頓王正束手立于御道旁,青練單袍,不著冠冕,神色恭謹有加。看到皇帝乘輦行來,便遠遠伏于道上。

  看到南頓王這副模樣,皇帝心內不免怒氣滋生,這愚鈍之人白白錯過自己為之營造出的大好機會,不只讓沈氏漏于網外,更激起南士憤慨之心,繼而讓自己在江州之事無從借力,險些壞了大事。

  皇帝本來不想理會南頓王,但權衡片刻后終究還是停下來,垂首道:“王欲何為?”

  司馬宗俯首再拜,然后才小心翼翼對答道:“臣拙于任事,雖遭罷黜,不敢懷怨。惟念不能常睹君顏,心實悵然。今日并無所請,只想于道旁聆聽圣訓,以慰心疾。”

  皇帝聽到這不乏悲戚之語,心內便是一哂,他自不會相信南頓王會因見不到自己而憂思成疾,只是念及時下宗室本就零落,血脈之親縱使不堪,也總比那些各懷心思的外臣可信一些。

  他讓南頓王起身答話,說道:“王乃宗族長者,先帝在時,便多賴王佐。朕非不肯任王,物議時下,尚需避嫌。王宜歸而自察,時日稍遷,自有任用。”

  南頓王恭聲應是,俄而捧出一方錦盒,雙手奉于君前,說道:“臣居家中,頗仰清趣。屢求丹陽許仙師,得此佳品,恭請陛下品鑒。”

  皇帝微微頷首,便有內侍接過錦盒呈上,打開看時內中寒食散潔白如霜,品相上佳。皇帝雖不耽于物樂,但時下心內暢快,便接受了南頓王的進獻,又勉勵嘉許幾句,然后才起駕返回內苑。

  南頓王側立御道旁,恭送圣駕,良久之后才徐徐轉身離開臺城。

  返回苑中時,皇帝才想起宮內尚有一個沈充之子等待自己召見。回到殿內休息片刻,皇帝先將舊苑侍者召來詢問,聆聽片刻后眉梢驀地一挑,旋即便冷笑道:“投我以木瓜?果然是吳中鄉豪貉子,輕浮無禮。欲為朕之佳婿,倒要看他有沒有相匹的才具,把人帶來吧。”

  過了大約半刻鐘,沈哲子低著頭在侍者帶領下走入殿中,不敢抬頭四處打量,眼盯著地面,待那侍者腳步停下后才恭敬下拜:“小民沈哲子叩見陛下。”

  良久聽不到回應,沈哲子心緒漸漸下沉,莫非這就要給自己下馬威?

  腦海中剛生出這個念頭,便聽到一個略帶戲謔的聲音:“你是要叩到什么時候?”

  聞言后,沈哲子下意識抬頭望去,便看到一個正當壯年的年輕人坐于案后。盡管對方衣著并無華貴標識,只穿寬袖大衫常服,不過沈哲子也確定此人便應是當今皇帝司馬紹。因為對方相貌極有混血特征,須發泛黃,鼻隆眼深,不正是王敦所言“黃須鮮卑奴”。

  沈哲子觀察皇帝的同時,皇帝也在審視著他,少年清秀臉龐上滿是拘謹,尤其顯眼的是腮部兩道紅印,似乎是趴在案上睡熟被衣帶壓出的痕跡。

  略一想象那個畫面,皇帝心內便是一樂,這少年被自己安排在舊苑中,又斗膽吟詠情詩撩弄公主,居然還能心安理得的禁中安眠。皇帝一時間有些懷疑自己的判斷,不知道這小子是早慧聰穎,還是無知無懼。

  沈哲子確實是在熟睡中被喚醒,他心里雖然惴惴不安,但昨夜制定那隱爵隱俸到了后半夜才睡去。本就睡眠不足,又一個人枯坐一直等到午后,便索性不管不顧,先睡一覺養足精神再說。

  察覺到皇帝灼灼眼神望著自己,沈哲子下意識低頭,而后發現身旁的侍者早已經連番示意他退到下首去,這才醒悟時下大概還不興“免禮平身”那套答應。他訕訕倒退,然后跪坐在殿旁座具上,斂息寧神,目不斜視。

  此前雖有惶恐,可是現在見到皇帝,沈哲子心情反倒平靜下來,收斂神思,準備應對皇帝的盤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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