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到皇帝時,庾亮略感詫異。
今天的皇帝,既沒有沉湎舞樂之中,也沒有宿醉未醒,反而極有閑情逸致,正在指導小公主興男臨寫書帖。不同于前幾日眉宇間總盤旋一股孤憤之氣,臉上帶著恬淡略帶寵溺的笑容,看到庾亮入殿,微笑說道:“內兄若無要事,請稍待片刻,我小女尚有二三字才臨完一帖。”
庾亮縱使滿腹話語,見狀后也不好直接開口,便輕輕走到案前,作狀觀賞公主的墨跡。這小公主尚出生在先帝履極之前,那時尚無君臣內外之分,妹妹庾文君常帶著小女郎歸省回家。對于這個粉雕玉琢,相貌頗似其母幼時的外甥女,庾亮也很是喜愛。
庾亮兄弟雖多,但卻只有一個妹妹,長兄為父,從其內心言,并不是太愿意將妹妹嫁入皇家。如今雖然他也常有機會出入宮苑,但謹守內外之禮,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見到妹妹了。
似乎因為多了一個人觀賞,小女郎有些拘謹,白嫩的小手抖一抖,紙軸上頓時顯出一大塊墨點。
“大舅威嚴,我不敢寫…”
興男公主放下筆,起身向庾亮見禮,小臉泛起羞紅。
庾亮也有幾分窘迫,他為人向來方正嚴謹,反倒不知該如何表達關懷。
皇帝哈哈笑兩聲,先請庾亮落座,然后才將小公主抱起來放在腿上,跟她講一講臨寫的疏忽和不足處,又講解了一番所臨寫字帖的經義道理。
且不說小公主聽著那些道理,清澈眼珠滿是迷惘,庾亮心里卻暗自思度:皇帝在他面前對小公主講解女誡,其中是否有什么隱情深意?莫非妹妹在宮內有什么舉止令皇帝心懷不滿?
少頃之后,皇帝才讓人將公主領走,臉上還掛著慈愛笑容,繼而轉望向庾亮笑道:“這小女郎性情類朕,遠不如其母恬淡溫婉。”
“公主正值天真爛漫之年,天性不損,再過幾年,自然會懂敬順婦行之禮。”庾亮收回心思,嘴上應付著皇帝的寒暄,心內卻在思忖該如何開口勸告皇帝。
“那么,內兄你是有何事要稟陳?”又談了幾句瑣碎家事,皇帝才又問庾亮。
提到這個問題,庾亮心內便是一緊,斟酌良久,才硬著頭皮說道:“臣已將沈充之子引入臺城,等待陛下召見。”
“朕只是隨口一說,內兄倒是記在了心里。”
皇帝臉上笑容不變,語調也是尋常:“既然如此,那就見上一見。”
看到皇帝渾然不似昨日的神情,庾亮意外之余,更覺驚詫,不過仍然不敢放松,沉吟道:“臣有一言,如鯁在喉。”
“內兄但講無妨。”皇帝笑道。
“沈充雖有劣行,但迷而知返,如今守牧會稽,屢發謀國之議,拳拳之心昭然。紀瞻亦為國士,老朽之身仍心系國事,臥護六軍,功勛卓著…”
“這些事情,朕自是深知。不過,內兄似有未盡之意啊?”皇帝笑吟吟望著庾亮。
話講到這一步,庾亮絕不相信皇帝還聽不出自己的弦外之音,可是看到皇帝云淡風輕的表情,全然沒有昨日提起要見沈充之子的森然戾氣。這不禁讓庾亮陷入深深的自疑中,莫非是自己會錯了皇帝的意思?
能夠取代王導執掌中書,庾亮又怎么會是庸碌之人,皇帝前后截然不同的變化,兩下對比之后,心內頓生明悟。
皇帝之意豈在沈充之子,分明是針對他啊!
片刻之后,庾亮終于想明白了皇帝的深意。先給了自己一個忿怨于懷,恨不能殺人泄憤的錯覺,提起要見沈充之子,把一個難題橫亙在自己面前,由自己去抉擇。
無論在法理上,還是在道義上,亦或出于對穩定局勢的考慮,朝廷都沒有足夠理由殺沈充的兒子。如果庾亮真能持身自正,有大把的理由可以拒絕皇帝要見沈哲子的要求,可是他卻遲疑了,繼而做出了完全不合常理的決定,甚至親自將沈哲子帶進臺城。
在這一瞬間,庾亮想了很多,更認清了一個事實。他如今雖然已經位居中書監,但如果說全憑自身名望才具,那也不盡然。考慮任何事情,皇帝的感官都是一個重要的因素。換言之,他只是外戚攫升,并沒有王導那種能夠與皇權分庭抗禮的超然地位!
皇帝之所以如此針對他,就是要讓他認清楚這個事實,至于目的,自然是那個空懸的江州刺史之位。
皇帝雖然撤掉了江州刺史王彬,但繼任的人選,卻在各方角力下遲遲未決。這個角力的過程中,庾亮保持了沉默,并沒有支持皇帝,因為他也想安排自己親厚之人。
是否殺沈充之子,看似與江州之事沒有關聯,但卻能讓庾亮認清楚自己的位置,以及應該有的態度。他自己尚要依附皇帝,不能持正公允的作出判斷,現在的他,根本沒有扶植方鎮的資格!
自己這一次,真是枉做壞人了!
庾亮心內苦笑,旋即又想到,皇帝之所以挑選沈充之子來給自己警示,大概也是告誡他不要與沈充靠攏的太近。這其中的意味,恰好與此前臺城奏對后二弟庾懌被扣留在臺城異曲同工,皇帝不希望庾家與方鎮牽扯太深,成為第二個王家。
見庾亮長久沉吟不語,皇帝也不催促,低下頭饒有興致欣賞著自家小女的筆跡。說到憤怒抑郁,他心中何嘗沒有。若真要怒極殺人,朝堂諸公個個該殺,哪怕自己這個別有懷抱的內兄也不例外,屠刀無論如何也不會先落在沈充的兒子頭上。
但這于事何益?不過怒氣傷身罷了。皇帝本以為挾平滅王敦之勢,可大權獨攬,整肅朝堂,然而現實卻給了他一個大大耳光。單單要對付王氏一家,他就一籌莫展。雖然削去江州一鎮,但這塊肥肉旋即就被人盯上,他亦難乾綱獨斷,攬入懷中。
江州為荊鎮之藩籬,若不能掌握江州,便不敢輕動荊州王舒。而若不剪除荊州,干掉一個王敦便根本沒有意義,不出數年,王敦復生矣!
皇帝一直牢記父皇郁郁而終的教訓,心中早已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將荊州從士族手中奪回,否則皇室終究只是砧板魚肉!
在這場無聲較量中,皇帝尤其不滿庾亮的緘默。若換個時機,庾亮所屬意的溫嶠未必不是坐鎮江州的好選擇,但現在不行!不把荊鎮奪回,皇帝絕不退讓!
良久之后,庾亮才緩緩開口道:“江州重鎮不可空懸,王彬既已離任歸朝,便應及早再擇人選出鎮。”
“內兄可有賢才舉薦?”皇帝下意識挺直了腰,開口問道。
庾亮見皇帝的反應,頗有心灰意懶之感,但還是打起精神說道:“觀陽侯應詹,忠君勤勉,事功卓著,可為此任。”
聽到這話后,皇帝便笑逐顏開,繼而說道:“內兄所舉,亦合朕意。如此可于朝會公議,宜早定論。”
應詹雖然也是士族出身,但門第類同沈充,以軍功得用顯貴。此前王敦亂初,便是此公首倡平叛,朝中少有的赤心皇黨。以其出鎮江州,自然深合皇帝心意。
“那沈充之子…”庾亮又征詢道,他已經知道皇帝的心意,而自己也做出了讓步,并不知皇帝是否還想見那少年一面。
“先召入苑內吧,朝議過后,朕再見一見他。”
庾亮領命,然后告退。
行到臺城時,庾亮尚未能釋懷。今次之事,他是大大的失策,對上有失貞臣之節,對下有失臺臣氣度。思慮不周而方寸俱失,這讓他心內充滿挫敗和羞愧。究其原因,終究還是自家勢弱,繼而進退失據。
但所幸這只是他跟皇帝的私下較量,而與事者的第三人沈充之子尚懵懂無知,這讓庾亮略感寬慰。
但庾亮卻不知,他所以為那個懵懂無知的少年此時正在他官署起居室內戰戰兢兢,袖內藏著一枝投壺之箭,一副無比警惕的模樣。
沈哲子被庾亮留在官署居室中,確實有如坐針氈之感。穿越至今,他尚是第一次面對這種孤立無援、性命完全不由自己掌握的情況,一方面心內暗悔自己過于大意,另一方面還擔心隨時會有太監沖進來將他錘殺。
他所在這間居室并無兵器,觀察好久才從投壺中摸出一根尚算鋒利的箭藏在衣袖里,準備一旦遇到生命危險便以此拼命,簡直每時每刻都是度日如年的煎熬。
終于等到庾亮回來,沈哲子認真觀察庾亮的表情,發現對方神情頗有挫敗黯淡,這讓沈哲子大惑不解。庾亮既然已經明白不可輕殺自己的道理,如果能勸住皇帝,那應該是如釋重負,勸不住也應該是憂心忡忡,無論如何也不該是如喪考妣的灰敗神情。
此時的他還不知道,自己早被庾亮從昨晚就有些古怪的態度給帶跑偏了,還不知道他起先的猜測并沒有錯,只不過圖謀江州的不是庾亮而是皇帝,而他不過是被皇帝拿來晃點庾亮的棋子而已。
“稍后有內侍引你入內苑,覲見時禮儀應答要得體。”
說完這句話后,庾亮便轉去自己處理案牘文書的所在,多看沈哲子片刻,心中便有羞愧滋生。
沈哲子有點傻眼了,庾亮的樣子讓他完全猜不到自己稍后會面對怎樣的局面。苑城中那個素未謀面的小牛同志,沈哲子也拜讀過其傳記,本就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不能在庾亮這里看出些許端倪,沈哲子更覺得自己前途莫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