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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0 政不出臺省

  臺城中樞官署內,庾亮臉色略顯清癯,神情有些疲倦,眼睛里隱有血絲,手中還捧著一份簡牘,認真閱覽。

  簡牘來自宣城郡治下廣德縣,廣德縣令周芳告歷陽內史蘇峻收容鄉里逃犯強人多名,并縱之為惡,致使各縣政令不修,民皆怨之。

  類似的文書還有許多,這讓庾亮深以為憂。歷陽自恃功高,驕橫日甚,屢求錢糧,稍有懈怠,便諷議不止,諸多怨言。

  沉默良久,庾亮還是拿起另一份歷陽請糧的文書加以批示,吩咐有司盡早去辦。

  放下手中筆,庾亮站起身來,房內徘徊片刻,臨窗而立徐徐吐出一口濁氣,只是心情仍然沉重,思緒都變得糾結起來。

  過去這段時間,局勢變幻眼花繚亂,幾乎還要甚于平滅王氏之前。但看似紛亂的諸多事件,若掀開表面去看,內里卻是蛛結絲連,各有瓜葛。

  庾亮親眼看著皇帝由大勝之后的意氣風發,漸漸被諸多世事消磨意氣,如今已經變得暴躁易怒,全然不似以往的英明果斷。

  這讓庾亮心情感覺很復雜,一方面他以禮法自律,君為臣綱,眼見君上受困不得伸展,心內亦感憤慨。

  另一方面,對于皇帝的某些想法和舉措,庾亮卻是不敢茍同。先有啟用宗室,后有信重歷陽,盡管各有不得不為之的理由,但這都是禍源肇始的征兆,殷鑒未遠。皇帝身在法統大義之位,何苦如此操切弄險!

  返回案前,庾亮又拿起另一份文書,乃是會稽內史奏請開鑿山**道接連浙江,以解民運之苦。

  拋去個人的觀感,沈充上任以來諸多舉措確實令庾亮大為改觀。且不說其上任后境內悉靖這種虛詞,入主會稽后,先舉山陰賀徇之子賀隰為長史,其后會稽士人皆稱其賢,俱為之用,很快就平穩了局勢。

  其后又請解封錮之令,使民入山澤,以充民實。雖然未得詔許,但其任事之心拳拳,并不同于時下居官者無官官之心的風氣。

  對于沈充請解封山之議,庾亮心內是頗為贊同的。山澤物饒,乃天地饋贈,飴養萬民,本是自然之理。然而就是這種利國利民的舉措,卻令各方都不能淡定,無法付諸現實,令人扼腕。

  此議不成,沈充卻并未氣餒,又請鑿水道,這同樣是一項意義深遠的舉措。

  庾亮曾隨父親常年宦居會稽,對于會稽之事也有許多了解。會稽雖然地廣,但河澤溝渠縱橫,多灘涂沼澤,縱有可耕之地,亦困于水厄難得開墾。若能興修水利,鑿渠引水,治澇固土,所得之田又何止萬頃。

  如果能夠促成這件事,又何止利于時下,簡直可功載青史。雖然沈充鄉豪土著出身,此前又有諸多悖逆詭變之行,但僅憑此議,便無愧能臣之稱。

  庾亮重點標注此文,打算發力去推動。雖然此舉必然耗費民力物力甚重,也非短短數年能夠建功,但世事豈有因任重而裹足不前的道理,尤其是這種利于時下、澤被后世的大事。

  心內感慨一番后,庾亮又對沈充頗為羨慕,可得一方天地盡情施展才華。如果有可能,他何嘗不想執掌一方,牧守一地,其中快意勝于如今身處中樞卻諸多掣肘、一事難為。

  但庾亮也清楚自己這想法也只能是想想而已,眼下這個局勢,他既不能也不愿離開中樞。最起碼在王氏那幾個方伯離任之前,他絕不能遠離中樞。

  想到王氏方伯,庾亮又頗感心累。前日王彬王世儒已經被解江州刺史,歸朝擔任度支尚書。江州大鎮,庾亮本想為摯友溫嶠溫太真爭取繼任刺史,然而皇帝卻一直未決,顯然已經有了自己屬意的人選。

  若無外援,政令難出臺省,如今的庾亮是深有感觸。

  他如今雖然已經進位中書監,成為中書省首領,但處境反倒不比以前,諸多動議遲遲不能付諸實現,令他空有政略卻無所聲援,難以展布。就連疏通建康街道,重整規劃這種小事,都被以京畿之地亂后需鎮之以靜而制止。

  “阿龍狀似寬厚,心機羅網,茍全則已,非興邦之臣!”

  雖然迫于時局暫時與王導達成諒解,但庾亮對于王導卻有諸多不認同,此人雖得周圓,面面俱到,實則失于銳氣。心存茍安而網羅江南,口呼戮力王室,克服神州,實則志不在此,只圖茍安,從未以家廟淪于胡虜為恥。

  面對時下這種諸多掣肘的局面,庾亮諸多不滿,心內甚至有些羨慕南士如今的局面。紀瞻雖老邁之軀,但志氣未毀,登高一呼讓南士齊心以抗王威,保全桑梓不受宗室之害。南頓王司馬宗剛欲振作便受迫免官,可見無論南北士人,只要能夠同心戮力,大事未必不能為。

  想到這里,庾亮便有些后悔。若他早先肯主動些,膽子大一些,以沈充之能足可以作為他的外援,內外呼應,絕不會像現在這樣窘迫局促。

  事到如今,追悔已晚,但未必不能補救。

  庾亮沉吟良久,才喚人來,吩咐仆下去少府官署去請二弟庾懌來此。

  過了將近大半個時辰,庾懌姍姍來遲,臉色卻不甚好看。他在臺城已經待了一月有余,心內卻始終不曾釋懷,因兄長此前迫他向王氏低頭而忿忿不已。尤其如今局勢日趨明朗,沈充赫然已經坐穩方伯之位,這更令他懊悔不已,只怪自己當時沒有頂住壓力堅持下來。

  “大兄著人喚我來,不知有何吩咐?”

  雖然走進門來,庾懌卻并未落座,站在門口說道,態度略顯生硬。

  庾亮看到兄弟這幅模樣,心內有些不悅,原本緩和下來的神情復又繃起:“叔預,咱們兄弟之間,難道也已經不能相容了嗎?”

  庾懌聽到這話,下意識的氣勢一弱,只是一想到此前的委曲求全,心情便難平復下來,囁嚅道:“我怎么敢對大兄不恭,只因辜負良友,每每念及就心意難平。”

  庾亮默然,良久后才徐徐嘆息一聲,繼而放緩了語調:“譬如雙手十指,雖有長短,但只有合攏起來,才能御外。”

  以庾亮素來的性格,說出這話,已經算是難得的低姿態。因此庾懌聞言后也是略感錯愕,只是沉吟少許后,又滿臉無奈道:“大兄的教誨,我謹記于懷。以后不再自作主張,讓大兄為難。”

  “你久未歸家休沐,時下已無大事,不妨回去休息一段時間。”

  庾亮頓了一頓,又說道:“你與沈充既有通家之誼,對他的兒子也有照拂之責。此前沈家小郎君拜師紀驃騎,你也沒能致意,不妨請他過府一敘,略作說明。”

  庾懌聞言后頓時一臉難色,他困于臺城中,沒能完成與沈充的約定,如今實在難以面對沈哲子。

  “早先你因皇命留宿臺城,這不是你能預料到的事情,于情于理,都該解釋一下。”

  庾亮少有的溫言開解庾懌,繼而又說:“況且你已經年過而立,有自己的至交故友再正常不過。我雖然是你的兄長,也沒有阻止你與誰親厚的道理。”

  庾懌哪怕再遲鈍,這會兒也聽出大兄鼓勵他與沈氏修復關系的意思,心中頓感振奮。沈充于他而言,并不僅僅只是利益聯合,他心內甚至將之引為知己,這世間只有沈充才認可且能夠包容他,他一直這么覺得。

  送走了庾懌之后,庾亮沉重的心情略有輕松,他倒不是因沈充勢大而逢迎,畢竟如今他已經位居人臣至極。之所以想緩和與沈充的關系,更多的還是為國事計,沈充是少有能為實事的能臣,他也是敢于開拓的宰輔,就算彼此不能相濡以沫,也應該求同存異,相得益彰。

  拿起沈充請修水利的奏書,庾亮準備面君奏對。

  身為中書監,兼領護軍,庾亮有通行臺苑的權力,隨時可以拜謁奏事。當他直趨內苑到達皇帝所在宮殿外時,便聽到殿內樂聲靡靡,心情頓時有些不悅。

  當今皇帝司馬紹只披單衣,袒露胸膛橫臥胡床,得知庾亮求見后也并未起身,只是揮揮手屏退一干歌舞樂姬,及至庾亮行至御前,才笑語道:“日間已經議事良久,而今天色將暮,內兄仍然勤勉于事,真可稱是眾臣的楷模。”

  庾亮聽到皇帝言不由衷的語氣,心內嘆息一聲,雖然并不認同皇帝稍不如意就懈怠政事的做法,但還是恭謹呈上沈充的奏書,并條例有據的講述起自己的看法。

  “這個沈充,還真是一個不肯安分的人吶。”皇帝草草掃了一眼奏書,旋即將之丟在御座旁,顯然并未重視此事。

  庾亮見狀,眉頭一簇,旋即便勸諫道:“沈充既為郡守,當思一地生民福祉,百姓安危,這正是他安于分內的表現。”

  “哼,開鑿河渠可得良田萬頃,好大的口氣!但人力需幾何?物力需幾何?”

  皇帝臉色漸漸陰郁下來,驀地站起身來,于御座前往復徘徊:“這些事,朕難道不知?不止如此!遷移庶民往交廣邊州,刀工火種,得田何止萬頃!舉王師北伐破虜,光復神州,得田何止萬頃!”

  “朕明白,朕什么都明白!可是,這于時有何益?煌煌大言,不切實際!”

  皇帝揮舞著手臂大聲咆哮,淡黃須發賁張,良久之后情緒才漸漸平復,眉眼之間卻有些意興闌珊,略顯頹然坐回御座,對庾亮說道:“內兄見諒,朕之失態,并非為此。你若覺得可行,可付有司權衡,不須復稟。”

  庾亮領旨,心中雖有千言,可是看到皇帝頹然之狀,終究還是難發一語。正要告退之際,突然皇帝又喚住了他。

  “內兄,沈充的兒子是否還在建康?朕想見一見,能夠被紀公看重授經的小郎究竟是何風采。”

  庾亮聞言錯愕,旋即抬頭望去,只見皇帝目光深邃,隱有寒芒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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