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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9 惡客難逐

  牛車轆轆而行,車廂中紀況臉色陰郁,兩手緊緊抱住那幾個裝住法帖的錦盒。平生第一次,他不因獲得前人珍品墨寶而感到高興,心情五味雜陳,懊惱、擔憂、憤慨兼具,視線一俟望向沈哲子,便流露出不加掩飾的厭惡。

  沈哲子倒也泰然,微笑著安慰紀況道:“紀君請不要介懷,先前我損壞的幾件墨寶,稍后會再著人收集相稱的珍品送去府上。”

  “前人真跡,少了一份便是一份,這要如何補償?難道你能讓亡者返生?”

  紀況沒好氣說道,沈哲子的行為在他這個噬愛書法的人看來,簡直就是不可原諒的惡劣褻瀆行徑。不過對方的許諾也令他頗為意動,勉強按捺住心中的厭惡,讓自己語氣變得平和一些:“我雖然答應為你引見,但伯父他近來病體欠佳,時眠時醒。我只負責把你帶入府中,究竟能否見到伯父,我卻不敢保證。”

  沈哲子也知紀況并非虛言,紀瞻已經年過七旬,早數年便疾病纏身,乃是時下吳中碩果僅存的國士,健康狀況確實堪憂,否則也不會臥護六軍。王敦之亂平定不久之后,此老便于家中去世。

  在這樣的情況下,沈哲子還要強見紀瞻,的確有些強人所難。但他也是走投無路,否則也不愿打擾一位行將就木的老人家最后安寧。

  “不情之請,已是非分。紀君能代為引見,我已經非常感激。若不能見到紀國老,是我自己無幸,與紀君無尤,亦不敢再請。”

  聽到少年表態,紀況才放下心。他還怕這小子不能見到伯父后再遷怒與他,討回法帖。

  牛車行出肆市,而后由東側轉入烏衣巷,行不多久,便停在了一座府邸的側門處。不過就連這個側門,也有宿衛軍士把守,不許閑雜人等出入,可見紀氏圣眷濃厚。若非有紀況這個紀氏族人領路,沈哲子若是貿然拜謁,只怕也難進此門。

  在側門處等候少許,紀況通報了自己的名號,才有府中仆從過來將人領進去。沈哲子幾個護衛卻不得準許入內,只能留在府外。

  相對于僑居王氏,紀家才算是建康地主,因此位于烏衣巷的這座府邸占地也極為寬闊。步入其中后,便見水流潺潺匯入清潭,竹木欣欣頗得清趣,青石鋪就的石道曲折蜿蜒,遙通一座木造閣樓,步行其間,仿佛置身于靜謐山野,全不似繁華京畿。

  石道盡頭閣樓下站立著一名臉色不乏憂傷、年約十五六的少年,待紀況與沈哲子走到近前,便上前對紀況行禮口呼伯父。這少年便是紀瞻的孫子紀友,如今紀家這一支唯一的繼承人,紀瞻二子早已經先于其父去世。

  “文學,伯父近來可有好轉?”

  紀況上前詢問道。

  紀友聽到這話,神情益發暗淡,他雖然家世顯貴但獨缺人倫關愛,至親接連死去,如今就連唯一的祖父也行將就木。對于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而言,確是難以承受之打擊,看到紀況這個同宗長輩,情緒便有些悲愴,略帶哽咽道:“大父清晨醒來片刻,現在還在昏睡。”

  兩人又寒暄片刻,紀友才注意到后面沈哲子這個陌生少年,便問道:“伯父,這位小郎君是?”

  紀況臉色略顯窘迫,看到紀友情緒如此低落,他越發懊悔將沈哲子帶進府中來。

  沈哲子則上前一步,對紀友見禮道:“吳興沈哲子,家父諱充,冒昧來訪,求謁紀國老。”

  紀友聽到沈哲子的介紹,臉色頓時一沉,并不同沈哲子說話,而是轉望向紀況,目露責怪之色,輕斥道:“伯父怎么將這不相干之人帶進我家來!”

  紀況神情更尷尬,繼而遷怒沈哲子瞪他一眼,卻不知要如何回答紀友。

  沈哲子臉皮倒是厚,并不因主人漠視而介懷,說道:“國老乃吳中國士,南人冠冕。凡我江東之人,皆承其德澤,小子雖然年幼,也生于吳地,又怎么是不相干之人呢?”

  心中雖然不悅,但伸手不打笑臉人,聽到少年如此贊譽,紀友也不好太過無禮,轉向沈哲子說道:“小郎君有禮了,只是我家中多事,不便待客,你還是請回吧。”

  好不容易才進到府中來,沈哲子怎么肯就這么離去,對紀友的逐客令充耳不聞,固執道:“童子非客,郎君不必多禮。我只求瞻仰國老一面,不會打擾府中。”

  眼見惡客難驅,紀友便生出惱怒,指著沈哲子喝道:“我家與吳興沈氏殊無瓜葛,你這小郎不請自來,已屬無禮。若再不走,休怪我也不再持禮!”這是要打算讓人動手驅趕了。

  眼見紀友動了真怒,紀況更覺得無地自容,上前拉一把沈哲子:“我早跟你說過這情形,你卻不聽。我伯父實在不能見客,你再固執不去,更讓人見惡你家!”

  沈哲子則退開一步,直視著怒不可遏的紀友,朗聲道:“人生五十不為夭,天命俱有定數。國老雖然年逾古稀,但觀其一生,功卓名著,志壯義隆,不曾為一二損節抱憾之事!哪怕纏綿病榻,仍然要上輔君王,下安社稷,舉世共仰!”

  “郎君你以親疏遠我,以年齒輕我,阻我見賢,這難道是國老言傳身教的道理?紀氏廣廈千間,卻不容童子寸立之地!國老未卒,已經敗德至斯,郎君是要讓老人家垂死病中驚坐起,一生節義終留瑕?”

  “你住口!”

  紀況想不到事態會演變至斯,心中已是萬分懊惱不該將這個狂悖成性的少年帶進府中來,羞愧得無以復加,便上前以手去推搡,要把沈哲子趕出府去。

  沈哲子年幼體弱,怎么禁得住一個成年人的大力推搡,頓時跌倒在地上,但卻仍不放棄堅持,兩手死死抱住道旁翠竹。

  “伯父你住手罷。”

  紀友垂首沉吟良久,少年的話句句如錘撼動他的心弦,待見到其死命堅持不肯離開的樣子,便更加動容。他心內實不愿意讓不相干的人打擾祖父最后時光的安寧,但正如沈哲子所說,也不愿持身自潔一生的祖父最后留瑕。

  他走上前扶起半跌在地上的沈哲子,肅容道:“我不知你為何一定要見我大父一面,但大父他病體虛弱,實在已經沒了精力待客。你可以留在我家,但我也不知大父何時能醒來。你要安分些,不許驚擾府中清凈,否則無論你再說什么,我都要把你趕出去!”

  沈哲子撒潑打滾,總算得到許可留下來,他心里也無比愧疚,因這要求實在太過強人所難。拍拍身上的塵埃草屑,他認真對紀友長揖道:“郎君是真正雅量的謙謙君子,能容我這惡客暫留。郎君請放心,我只要待在一處等待國老醒來面稟片刻,絕不會再打擾貴府安寧。”

  雖然答應沈哲子留下來,但紀友對其卻沒有好感,轉身走回府內,又對紀況說道:“伯父一起來吧。”

  紀況心內惴惴,他心內也不放心將沈哲子獨留府中,唯恐這小子再鬧出什么事情來。緊緊跟在少年身后,打定主意這小子若還鬧騰,無論如何也要將其趕出府去。

  將兩人領入中庭左側一處樓宇中,紀友便徑自離去,他一刻也不想多看那少年嘴臉。離開之前,還吩咐仆人守住門口,不許沈哲子四處游逛。

  然后,紀友才又走回內府,直趨祖父榮養的閣樓。閣樓內外,俱有侍女靜立,等待隨時而來的差遣。

  紀友悄無聲息走進閣樓內,在外側室里傾聽祖父氣息粗濁的喘息聲,情緒復又低落下來。站在原地片刻,他轉入祖父臥房隔壁一間靜室中,里面有一位寬袍大袖的中年人正半臥榻上,閉目養神。

  聽到腳步聲,中年人睜開眼看看神色忡忡的紀友,麈尾一轉示意他坐在自己下首,溫聲道:“文學你去休息一下吧,這里有我看護。”

  紀友嘆息一聲,對中年人說道:“世伯,我大父身體還能有好轉嗎?”

  問出這話后,他見中年人沉吟不語,自己便悵然道:“人言五十不為夭,天命有定數,大父他年過古稀,已經算是難得的高壽了。只是一想到以后我將孑然一身,無所依托,心內就覺得凄涼悲愴。”

  中年人聽到這話,神情卻是一異,口誦數語,覺出其中豁達。

  這時候,內室中突然響起一清脆擊打聲,靜室中這兩人連忙起身走進去,便看到鶴發老者箕踞塌上,神態安詳。

  “大父,您何時醒來的?”紀友連忙上前,手捧湯羹奉上。

  老人手中如意指了指少年,神態有些不悅:“五十不為夭,天命有定數,你既然知道,緣何又看不開?聞聽道理,是要讓你奉行,若只是止于言語,于身何益?”

  紀友恭應受教,待侍奉祖父湯羹之后,見其精神還算不錯,才又想起門內還有一個趕不走的惡客,便又說起此事。

  旁邊的中年人有些不悅:“你大父要靜養,不方便見客。”

  “我又何嘗不知,只是那小童…”紀友苦笑著將沈哲子一番強詞奪理的言語復述一遍。

  塌上紀瞻聽完后,臉上卻是笑逐顏開:“我已經這個年紀,但處分內,何懼言非。不過,那小童辭鋒雄健,迫得你都無從應對,倒也不妨見一見我吳中的后起俊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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