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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6 臺城奏對

  庾懌身穿簇新絳服,站在前庭回廊處,心中頗感惴惴,又不乏興奮之情。

  他并非第一次進入臺城,但以本身的功業官位來到這里,卻還是頭一遭。雖然朝廷已經明詔征其為黃門侍郎,但他尚未履職,原本是不需要過來的。而他今天也正打算去拜會幾位世交,午后還未動身,大兄庾亮就派人回家通知他趕來臺城,等候召見廷前奏對。

  這讓他心里莫名的緊張,雖然不是第一次面圣,但此時身在宮苑中的那位陛下卻非他此前熟悉的那位。挾平叛大勢,運籌帷幄,大有乾綱獨斷的雄姿。

  原本庾懌是頗以說服沈充之功自豪的,可是昨夜大兄的訓斥卻給他心里蒙上一層陰影。對于自己那犯險之舉究竟是功是過,他已經有些模糊,眼下又在臺城內枯立半晌,心情便益發忐忑。

  說到底,他雖然出身清貴,但其實并無多少立身之資,進退尚不及沈充從容。先前尚書卞敦經過,庾懌上前見禮,對方反應卻很冷淡,只微微頷首便徑自離開。

  這讓庾懌頗感羞惱,此人官位雖然遠高于自己,但才具膽略卻是不堪,此前北鎮徐州防備石勒南侵,卻心懷畏懼,引兵退避,致使淮北淪陷,遭遇貶黜后又走了王敦的門路才得復起。今次王敦為亂,領宿衛龜縮石頭城中,寸功未立,如今卻儼然以匡扶功臣自居!

  “我若能執事,定要罷盡此等尸位素餐、欺世盜名之輩!”

  庾懌心中恨恨道,講到功績,他說服沈充,緩解東面兵災,難道不如卞敦這個守戶犬?如今無為者得列堂上,功勛卓著者卻獨立廊前,世道何其不公!

  又過了一會兒,內庭中有一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在內侍引領下走出來,這年輕人冠上覆以白紗,頗為醒目。庾懌凝神打量片刻,才依稀認出這年輕人乃是瑯琊王氏子弟,王舒之子王允之。

  王允之察覺到庾懌的目光注視,冷峻臉上驀地泛起一絲戾色,徑直走到庾懌面前,神色頗為咄咄逼人,冷笑道:“庾君孤膽犯險,追跡前賢,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若換了王家別人,庾懌或許還有些氣虛。但一者他與王舒同輩,自不會怯于一個晚輩面前,二者他雖然挖了王家墻角,但性質還不及王允之告發堂伯惡劣。

  聞言后,庾懌只是矜持一笑,對王允之說道:“深猷你大義滅親,父子俱賢,我也是深感佩服啊!”

  王允之臉頰驀地一抽,轉身而去,行出幾步后卻又停下來,轉回身怒視庾懌:“風急雨驟,庾君夜路須謹慎。石子岡上孤冢連綿,未必辨得清誰家骸骨!”

  “深猷有心了,我腳下通衢,不行邪道,暫時還未有亡門之虞。”

  王允之聽到這話,雙目怒睜,拳頭握起,竟又走回來。

  庾懌也非嗜散力虛之人,素來勇武,自然不懼,嘴角噙著冷笑站在原地,絲毫沒有要退避的意思。他心中已經積攢頗多忿怨,豈會再受辱于這個小輩。

  “你們在做什么?”

  后方一個冷峻之聲響起,庾懌轉頭看去,只見大兄正疾步行來。王允之見狀,則恨恨瞪了庾懌一眼,看也不看走過來的庾亮,當即便拂袖而去。

  看到大兄走來,庾懌不免有些窘迫,訕訕道:“大兄,這王允之狂悖在先,并非我有意挑釁。”

  “我若不過來,莫非你們真要在臺城中大動干戈?你年長于他,何必爭一時氣盛。”

  庾亮訓了庾懌一句,旋即又嘆息道:“風波定了,王處弘父子俱被處明沉殺江中。”

  庾懌聽到這話,禁不住倒抽一口涼氣,半晌后才喃喃道:“王門人倫,竟敗于斯!”王處弘便是王含,與其子王應引敗軍北躥,沒想到俱亡于王舒之手。聽到這個消息,庾懌才知為何剛才他調侃王允之父子俱賢,對方會有那么激烈的反應。

  震驚過后,庾懌不免又想起剛才王允之那滿懷殺意的威脅之語,心內便是一凜。這父子兩個,可都是狠角色啊!

  “這是什么話!王處明持心嚴正,無虧忠義。”

  庾亮眉頭一皺,手指一點庾懌說道:“你跟我來,稍后面君奏對時,你要…”

  庾懌狀似很認真的聆聽點頭,但其實對兄長的叮囑并沒有記下來,在臺城接連遭受冷遇,甚至還被王家一個小輩威脅,這一切都悄然改變著庾懌的心境。他肯定自己絕非庸才,否則也不敢為那種壯舉,大丈夫生而于世,當乘勢而起,豈能處處受制于人!

  帶著這種壯懷激烈的心情,庾懌走入殿堂,向堂上的皇帝叩拜下去。

  晉帝司馬紹年方二十五,但神采氣度卻甚于先帝,君威濃厚,見庾懌走進來,自己已經步下殿堂,笑著扶起庾懌:“我家班定遠來了!”

  庾懌神色一肅,正色道:“臣惶恐,吳興非化外之邦,沈充亦陛下之臣。臣所為,不過疏浚壅塞道途,引其復歸王統,實在不敢居功。”

  皇帝本是滿臉笑容,聞言后笑容驀地一斂,繼而整個殿堂中氣氛陡然降溫。

  此時殿中尚有西陽王司馬羕、南頓王司馬宗、右衛將軍虞胤等宗室貴戚,丹陽尹溫嶠、吏部尚書卞壸、護軍將軍應詹等重臣,全都詫異于庾懌公然回護沈充。

  “叔預,你放肆!”

  庾亮連忙起身,低聲訓斥。

  庾懌卻不看兄長,沉默垂首立于君前。

  沉默稍許,皇帝才開口道:“庾郎是說朕識人不明,致使沈充這個賢人遺野嗎?”語調有些低沉。

  “臣不敢,陛下雄略偉然,決勝先機,海內敬服。若有功,臣不敢辭賞,若無功,亦不敢輕人以自重。”

  庾懌吞咽一口唾液,有些艱難的應答道。這么近的距離,益發感受到皇帝氣質的變化。

  皇帝鼻子里哼了一聲,再看庾懌已經沒有了最初的親切,慢步踱回自己的位置上,而后才又開口:“朕如果沒記錯,庾郎治所在暨陽,為何又會轉去吳興?”

  庾懌臉上滲出細密汗珠,微微側首看一眼庾亮,卻發現大兄正襟危坐、目不斜視,他心緒一顫,繼而小心翼翼道:“吳地動蕩,臣…”

  “吳地非化外之邦,為何會動蕩?”皇帝打斷庾懌的話,語調已經不甚客氣,泛黃的須發輕顫著。

  庾懌口干舌燥,思緒卻發散想起沈哲子,那個小郎向有急辯之才,若他在這里,大概能自如應對皇帝的窮追不舍吧。

  庾懌卻沒有更好的法子應對皇帝的追問,情急之下,只能免冠下拜:“沈充遣子語臣,今時圣王治賢成,內無所求,不愿為鄭聲之惡。只是向年王氏恩義相結,物議沸騰,情難自辯…”

  庾亮手中笏板撞上腰間玉玦,只是神色依然平靜,仿佛不曾動過。

  “不愿為鄭聲之惡…”

  皇帝低聲念叨,眼中露出些許思惘,沉吟少許后才轉頭望向下方的溫嶠:“溫公,沈充年歲幾許?你可曾見過他的兒子?”

  溫嶠曾為王敦僚屬,與沈充共事一段時間,聞言后起身道:“沈充太康十年生,與庾元規同齡。至于其子嗣,臣不曾見過。”

  庾亮也起身道:“沈充長子沈哲子,昨夜曾謁于臣家,年未十歲,早慧聰穎。”

  “貉子竟得佳兒,哈。”

  皇帝意味莫名的笑一聲,卻讓庾懌頗為心驚膽戰,不知其意如何。

  “庾郎自吳地歸,對于時下之局,可有方略?”皇帝又望向庾懌,開口問道。

  庾懌越發覺得君意難測,不敢再自作主張,壓下將要脫口而出的話,謙恭道:“臣性愚魯,亦非臺臣,所見止于一斑,不敢空發謀國之論。”

  “內兄過謙了。”

  皇帝聽到這話,面色稍霽,繼而又說道:“時下局勢未穩,尚需內兄勤懇任事。既入黃門,內兄就先留在門下聽事吧。”

  庾懌聽到這話,心內卻是一驚,他還要聯絡故舊為沈充運作,哪曾想竟被皇帝留在臺城,內外隔絕,還能做成什么事?

  正要開口拒絕,庾懌卻見大兄眼色陡然冷厲望過來,他頓時凜然,恭聲領命。

  及至眾人離開殿堂,庾懌心中還在惶惶,看到大兄臉色鐵青離開,并不跟自己說話。正彷徨之際,溫嶠走過來拍拍他肩膀,低聲道:“叔預誤矣!汝家帝戚顯貴,當喑聲自處,實不必操切!”

  庾懌聽到這話,才驀地醒悟過來,自己剛才心態失衡,奏對時已經犯了大錯。就算有什么謀劃,也不應該由自己口中說出來。他心里一慌,便抓住溫嶠手腕急聲道:“溫公教我!”

  “安坐臺城,有驚無險。至于沈士居那里,你不要再出頭。”

  溫嶠孑然一身南渡,并無僑姓背景,算是朝中少有的孤臣,只是素來與庾亮交好,眼下庾亮已經不好再與庾懌深談,只能由他出面提醒庾懌一下。此公性諧,見庾懌患得患失狀,笑道:“不愿為鄭聲之惡,此句頗有妙趣。叔預你拙于辭令,少言為上。”

  庾懌眼下卻沒有開玩笑的心情,再謝過溫嶠,才在內侍引領下回到臺城門下官署,揮筆疾書,叫來親信之人吩咐其回家取衣時將信送去建康沈宅。眼下他已經失了自由,只能寄望沈哲子可以力挽狂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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