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雅向赫拉戈爾和巴洛格爾了解了很多關于塔爾隆德以及圣龍公國的近況,從戰后社會秩序的重建到如今龍族們的生存狀態,再到一些她所熟悉的,仍存于世或者已經逝去的名字——其實很多事情她都不必打聽,在如今塔爾隆德和圣龍公國與塞西爾之間已經建起神經網絡的情況下,有很多事情她都可以直接從網上了解,但她還是一遍遍地詢問著。
兩位太古巨龍則不厭其煩地回答著她的每一個問題。
“…聽上去一切都在好轉,”終于,恩雅輕輕呼了口氣,淡淡地笑著說道,“龍裔也已經在漸漸回歸巨龍社會了么…”
“不管是龍裔還是純血巨龍,同胞們都需要一些時間與磨合來適應新的生活,但不管怎樣,如今的局面已經比當初預期的要好了無數倍,我們已經不能再奢求更多,”巴洛格爾面色沉靜地說道,“目前我們最大的好消息是所有在成年禮之后孵化的雛龍都在健康茁壯地成長…這是一百多萬年來,第一代真正意義上健康且完整的龍群,他們不曾進行過任何植入體改造,不曾使用過任何增效劑,有著純凈的遺傳因子,而且…”
“而且出生在一個不存在心靈鋼印的時代,他們生來不必受到任何神明的束縛,”恩雅淡淡地笑著,“我現在也在幫忙照料兩只雛龍,她們是健康快樂的小家伙,膽子很大,好奇心也很強,她們做很多事情都顯得笨拙,但她們每一天都在成長…那是我記憶中‘真正龍族’的模樣…”
赫拉戈爾與巴洛格爾輕輕點了點頭,卻似乎一時間不知該往下說些什么,圓桌旁安靜下來,安靜到只有思緒在悄然流淌,就這樣過了不知多久,赫拉戈爾才聽到恩雅突然打破沉默:“北半球已經進入深冬了…塔爾隆德那邊冷么?”
赫拉戈爾愣了一下才開口:“…還好,我們雖然失去了大護盾,但各個城市都建起了小規模的屏障,用來抵擋寒風是不成問題的,而且塞西爾人還幫我們建成了以魔導技術為基礎的集中采暖系統…龍族本身也不怎么懼怕寒冷。”
“你們也是血肉之軀,哪有不怕冷的,”恩雅輕輕皺了皺眉,“常規的供暖系統和護盾怎么能擋得住北極點的寒風…還是想辦法重啟大護盾吧,它比什么都管用。我剛才旁聽了你們的討論,我知道你們現在能重啟那東西。”
“…重啟大護盾的方案還不一定可行,”赫拉戈爾猶豫了一下,他對恩雅剛才在旁聽會議這件事倒不意外,他只是對現在這種與“龍神”相處的方式感覺有些不習慣,“如果最終采取母星屏障方案,我們就得放棄大護盾,畢竟資源和時間都有限…”
“重啟大護盾不一定就是要走‘塔爾隆德避難所’的路線,”恩雅不等對方說完便出聲打斷,“不涉及到后續改造的話,僅僅重啟護盾所消耗的資源并不多,我是知道的,與大護盾直接相連的能源站有一大半其實都沒有損壞,它們最大的問題只不過是設備離線。”
“塔爾隆德也沒那么冷…”赫拉戈爾語氣好像有點尷尬,“我們現在的精力應該更多地放在…”
高文在旁邊終于看不過去了:“其實我認為恩雅女士的建議很好——只要不涉及后續的避難所工程,僅僅重啟塔爾隆德大護盾并不會對其他方案有任何影響,而從長遠來看,一個更安全、更穩定也更宜居的塔爾隆德對聯盟整體也是有益的,畢竟魔潮不會一朝一夕結束,我們必須確保每一個聯盟成員都能以更好的狀態來面對即將到來的‘掩體時期’。”
他這邊是努力保持了嚴肅正經的態度,但真正的話都憋在心里沒好意思說出來,其實他是想勸眼前的巨龍領袖一句——你媽覺得你冷,你就當你是真的冷吧…
但這話說出來之后的氣氛會怎樣他就不敢想象了。
赫拉戈爾當然想不到高文在頂著一張莊嚴肅穆臉的情況下肚子里能有多少騷話滾動循環,他終究是被對方這嚴肅認真的態度和有理有據的分析給忽悠住了,略做思考之后便微微點了點頭:“好吧,你說得對,不管最終我們選擇怎樣的方案,人民的生活本身還是必須維護的。我會將重啟塔爾隆德大護盾列入日程。”
恩雅笑了起來,笑容中充滿愉快。
赫拉戈爾與巴洛格爾則站起身來,盡管他們并不想這么早離開,可肩上承擔的責任卻讓他們不能繼續在這里消磨時間。
昔日的最高龍祭司站在圓桌旁,他看向對面那位金發女士——曾幾何時,他還從未想過自己會有一天如此泰然、平和地站在對方面前,而哪怕是到了此刻,他也仍然對剛剛發生的事情有些不真實感,在短暫的恍惚之后,他才開口:“我們該離開了,女士。”
“這就走了?”恩雅下意識起身。
“…塔爾隆德那邊還有許多工作要做,”赫拉戈爾嘆了口氣,“圣龍公國那邊也是。”
“…好吧,你們確實很忙,”恩雅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露出一絲微笑,“那就走吧,去做你們該做的事。”
兩位太古巨龍的身影終于漸漸在空氣中消散,偌大的純白花田中再次恢復了平靜,圓桌旁邊,只余下高文和恩雅兩人。
他們默默地喝著面前仍然溫熱的紅茶,良久高文才突然說道:“是不是體會到了一種老母親退休賦閑,看著兒女忙于工作無暇回家的感覺?”
“我仍然不太適應你的奇妙比喻,”恩雅淡淡地看了高文一眼,“我也沒有做過母親——不過我倒是能感覺出來,你剛才在旁邊看熱鬧看的很愉快…旁聽我和赫拉戈爾他們的交談是一件這么有趣的事情么?”
“看熱鬧是凡人最大的興趣,”高文喝掉杯中的最后一點茶水,抬了抬眉毛,“而且我被拖著在這兒充當‘安全屏障’,跟個多余的花盆一樣聽你們閑話家常,總得給自己找點樂趣吧?”
“…謝謝,”恩雅卻仿佛沒聽出高文語氣中的玩笑之意,而是認認真真地道謝,“我和赫拉戈爾之間的‘鎖鏈’遠遠超出任何神明和凡人,這種堅固的聯系甚至直到我的神性半身徹底毀滅之后仍在產生影響,并引導他找到了我的人性殘余…雖然現在又經過了這么長時間的削弱和沉淀,但我仍然不敢太過放松。
“在這種情況下,我需要多一重保險才敢放心大膽地與他們見面——反神性屏障雖然確實是好東西,但一個能在我全盛狀態下直視‘錯亂之龍’,甚至能反向吞噬掉上層敘事者的‘域外游蕩者’更可靠得多,我在這方面是個保守而謹慎的‘人’。更何況…幫助朋友不是理所當然之事么?”
“這話通常不會從被幫助的人嘴里說出來,”高文無奈地笑了一下,“不過也是,幫助朋友天經地義,而且我確實很享受這場‘熱鬧’——能看到曾經的龍神和龍祭司在這種情況下友好交談可是異常寶貴的經歷。不說這些了,談談正事吧——你剛才旁聽了會議,對我們提出的各種方案,你有什么看法?”
“…凡人的創造力總是令我驚嘆,尤其是在面臨文明滅絕的壓力時,”恩雅平靜地注視著高文的眼睛,“不管是各種避難所計劃,還是你提出的‘母星屏障’,都是我不曾想過的出路。”
“過多的贊譽就免了吧,我想聽點實際的,”高文擺擺手,“我想聽聽你這個最古老的神明,站在一百八十萬年所積累下來的經驗上,站在你對魔潮的了解基礎上,對那些方案的評價。”
“…不要反復強調一位女士的年齡,尤其是在我今年才兩歲的情況下,”恩雅看了高文一眼,接著很隨意地說道,“我的評價很簡單,不要順從而盲目地選擇那些看上去安逸的道路,如果說我在過去的一百八十萬年里積累下來的什么經驗是最有用的,那毫無疑問就是這一條:每一步退守,都是在為未來埋下一把尖刀。”
高文若有所思:“…看樣子你也不信任避難所這種東西。”
“我曾經造過一個避難所,我們所有人都知道它的結局,”恩雅淡淡說道,“從理性上,其實我無法評判避難所和母星屏障這兩種方案到底哪個更優秀一些,因為它們都有各自的理論優勢和實用價值,也有各自的致命缺點和隱患,我只能從感情上講…我不喜歡退守進一個狹窄的殼里,因為我們在躲進殼里時隨意放棄的東西,很有可能會在未來的某一天讓所有人追悔莫及。”
說完這句話,這位始終帶著優雅溫和笑容的女士便站起身來,她似乎就要離開,但高文卻突然叫住了她:“我很贊同你的觀點,但你的看法或許仍有些片面。”
“哦?”恩雅停了下來,好奇地看著高文。
“雖然我提出了母星屏障計劃,但從另一個角度看,母星屏障也只是個大一點的避難所罷了,”高文表情鄭重地說道,“終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會發展到連母星屏障這樣的東西也如同一個‘狹窄的殼’的程度——對文明而言,這世間從來就不存在無垠的邊界,我們總會遇到一層又一層的‘殼’,關鍵在于,我們是否能成功破殼而出。
“在這一點上,不管你還是巨龍們都是成功的。筑起永恒搖籃不是一個過錯,它只是一個在特定歷史階段下的合理選擇,然后又在新的歷史階段中被合理地放棄罷了。”
“…筑起永恒搖籃不是一個過錯么…”恩雅輕聲重復著這句話,隨后露出了明快的笑容,“這句話不錯。”
下一秒,她的身影便化作一片在空氣中消散的淡金色光霧,隨風而逝。
現實世界的陽光灑進房間,明媚的光輝帶來了暖洋洋的感覺,寬敞明亮的“孵化間”中,淡金色的巨蛋沐浴著陽光,光潔的蛋殼表面浮動著一層夢幻般的光澤。
突然間,正趴在金色巨蛋附近的椅子上休息的貝蒂睜開了眼睛,她看著房間中央的恩雅,語氣輕快地招呼著:“恩雅女士!您回來了么?”
“是的,”金色巨蛋中傳來溫和又有些驚奇的聲音,“但你是怎么察覺的?所有人都說無法從我這幅姿態上看出我的狀態,但你好像每次都能察覺到我的‘視線’以及‘活動’。”
“我也不知道啊,”貝蒂撓了撓臉頰,“就是感覺到您‘醒’了,所以就…感覺到了。”
聽著這相當有個人風格的回答,恩雅本就不錯的心情頓時更好了一些,貝蒂則抬頭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開心地提議:“今天外面陽光很好哦,女士,我帶您出去散散步吧!正好昨天提爾小姐在花園中做了很漂亮的冰雕!”
“…她做的那個冰雕是不是她自己?”
“不知道哎!”
貝蒂使勁搖了搖頭,隨后便開始手腳麻利地準備起帶恩雅出門散步所需的東西,她第一件事就是從附近的柜子里取出了一床厚厚的被子,這一幕讓恩雅頗為無奈:“其實我真的不需要這個,寒冷對我而言不是個問題…”
“怎么能不冷呢!這兩天正降溫呢!”貝蒂不由分說地把被子披在恩雅的蛋殼上,隨后一邊整理邊角由她親手縫上去的綁帶一邊念念叨叨,“您總是不注意這些細節,但再健康的人如果總是不在意身體的話也是會生病的。”
恩雅的語氣十分無奈:“可我并非人類…”
“作為一顆蛋更是這樣!經常吹風受凍的話您就更孵不出來了!”
恩雅:“…”
她無奈地看著貝蒂在周圍忙前忙后,又看著對方推來了那輛出門散步專用的小車,隨后一邊自行漂浮起來落在車上一邊仿佛很隨意般地問了一句:“你很期待我孵出來么?”
貝蒂想了想,點點頭:“有點,主要是好奇,您的聲音這么好聽,而且我見過您在神經網絡里的形象,那么好看…我就想看看您在現實世界中離開蛋殼的樣子。而且陛下他有一次說…”
恩雅聽出小女仆話語中的猶豫,隨口問道:“哦?高文說什么了?”
“陛下他說…”貝蒂糾結了不到兩秒鐘便把自己的主人給賣了,“他說他懷疑您根本早就能破殼出來了,一個能在神經網絡里連著打二十四小時牌的人怎么可能還沒完成‘人性的融合’,他說您就是想摸魚…摸魚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養精蓄銳的意思,”金色巨蛋中的聲音聽上去格外愉快,“走,我們看冰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