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達數百年的時間里,蟄伏在提豐舊都地下的永眠者們都在想辦法從一個古代裝置中了解、分析神明的秘密,他們一度以為那具備強大禁錮力量的裝置是一個囚籠,用來囚禁神明的部分碎片,卻未曾想到那東西其實是一個專門為神明建造的容器與祭壇——它承載著神明的眼睛。
這無疑是極大的諷刺,以及…恐怖。
而永眠者們唯一的幸運,就是那來自上古的約束設施發生了故障,容納其中的“神之眼”被真正屏蔽了起來,它暫時無法返回神界,而只能像個真正的囚犯一樣被關在原本為它準備的“王座”上,這才沒有在當年便引發一次威力堪比“上層敘事者事件”的神災。
永眠者的選擇只剩下了兩個,要么,徹底摧毀約束場中的“神之眼”,要么,用某種辦法穩妥地將神之眼和神界永久隔絕,確保哪怕約束裝置有朝一日失效,那只眼睛也不會把它看到的東西“告訴”神明。
高文皺起眉,看著漂浮在對面的星光聚合體:“奧蘭戴爾大崩塌是你們在嘗試摧毀或封印神之眼的過程中引發的?”
“是原因之一,但不全是因為我們,”梅高爾三世的語氣突然變得有些怪異,似乎含著對命運無常的唏噓,“我們最終決定摧毀神之眼,并為此制定了一個方案——在長達數百年的研究過程中,我們對那個古老的約束裝置已經有了一定了解,并能夠對其作出更多的控制和調整,我們發現在恰當的時機下關閉它的內環穩定結構就可以令約束場內產生威力巨大的能量震蕩,而如果把外環區的充能等級調整到最高,這股震蕩甚至可以徹底湮滅掉能量場中心的神明力量…
“在進行了充分的討論和計算之后,我們準備實施這個方案——而為此,我們需要一段時間給約束裝置的外環充能。
“意外就是在這個階段發生的——您還記得吧,那整個上古遺跡,正在提豐帝國的舊都、奧蘭戴爾的地下。
“在我們著手調整約束裝置的同時,奧古斯都家族突然決定整修城市的排水設施——現在看來,這一切都太過巧合了,但當時卻沒有人發現這一點——那個年代的城市排水設施非常落后,您是知道的,兩百多年前的提豐和舊安蘇沒什么區別,所謂城市排水道也就是一條正好穿過奧蘭戴爾的地下暗河,人們把所有臟水都排到那里面去,除了暗河以及有限的溝渠之外,大部分城區都沒有下水道,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當時的提豐皇室卻突然想要在主城區之外建造一條人工的下水道,于是他們便開始向下挖掘…
“他們挖的很深,但最初并沒有接觸到地宮的‘穹頂層’,可是詭異的事情仍然發生了:負責挖掘的工人們在地下產生了幻覺,隨著越來越多的土石被運送出來,挖掘者的精神狀態越發惡化,起初,貴族們并不在意那些平民工人的狀態,反而懷疑他們是在偷懶,強行讓他們在地下工作了更長時間,但很快,這種幻覺便開始延伸到監工甚至駐扎在挖掘點附近的騎士們身上…
“而當地表出現異常的時候,我們卻將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地下,以至于直到越來越多的挖掘者失控,提豐皇室甚至開始派元素法師掀開地皮,嘗試溶穿巖層的時候,我們才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約束裝置不知何時已經弱化了,那‘神之眼’是有自己意識的,它在不引起我們警覺的情況下偷偷蔓延出了自己的力量,在經年累月的滲透和污染中,它已經影響到了奧蘭戴爾的居民——甚至影響到了統治奧蘭戴爾的皇室。”
站在一旁的琥珀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然…然后呢?”
“情況開始失控——部分皇室成員以及大量被派來挖掘地洞的工人、監工、貴族都受到了污染,他們開始瘋狂地向下挖掘,效忠皇室的法師們也參與進來,在強大魔法的侵襲下,我們設置的種種防護都沒能起到作用,他們很快便在奧蘭戴爾市中心挖開一個大洞,找到了地宮的穹頂,緊接著穹頂也被挖開了,皇家騎士和法師們蜂擁而入。
“整個奧蘭戴爾籠罩在一層詭異、恐懼、緊張的氣氛中,平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小貴族和商人們被這瘋狂的挖掘行為驚嚇到,各種流言蜚語四起,又有上層貴族說地下發現了寶物,這更加加劇了城市的混亂…
“永眠者教團對這一切卻無力阻擋,而且更重要的是…神之眼已經開始呈現出活化傾向。
“它知道我們要做什么,它做出了反抗,永眠者教團的成員都是強大的心靈系法師,且已經對神明有了堅定的抗拒,在被約束裝置鎮壓的情況下,它拿我們沒辦法,于是它把地表上那些毫無防備的人轉化成了工具。當皇家騎士們進入地宮并開始破壞各處能量站的同時,神之眼也開始沖擊約束裝置的磁力牢籠,而我們原本準備用于湮滅神之眼的能量還沒有準備就緒,貿然啟動布置,極有可能讓神之眼脫離力場返回神界…
“我當時唯一的選擇,就是阻止那些失控、瘋狂的挖掘者,以及阻止在后方不斷派出更多騎士的提豐皇室。
“我和幾名大主教冒險從其他通道來到地表,潛入了奧古斯都家族的城堡,而讓我們萬分驚訝的是——城堡中竟然有一半的貴族和相當數量的皇室成員還在努力抵抗神之眼的侵蝕,甚至皇帝本人…也勉強保持著理智。
“涌進地宮的挖掘者和騎士有一大半都不是他們派出來的,誰也不知道是誰給那些人下了不斷挖掘以及入侵地宮的命令,另有一小半人則是勉強保持理智的皇帝派出來阻攔、調查情況的人員,但他們在進入地宮之后立刻也便瘋了,和城堡失去了聯系。城堡方面收不到消息,本身的判斷機能又處于混亂狀態,于是便不斷派出更多的調查隊伍,涌進地宮的人也就越來越多。
“幸運的是,在建立起強大的心靈屏障之后,我們讓皇帝和一部分大臣擺脫了神之眼的侵蝕——在皇家衛兵團團包圍過來的情況下,我把地下的真相告訴了當時的提豐皇帝。
“當然,我沒有告訴皇帝‘神之眼’背后是一個大眾心目中的‘真神’,因為正常人對神明的看法和我們對神明的看法顯然大不一樣,我告訴他那是一個瘋狂的邪神,而我們的研究和地表的挖掘工作共同喚醒了祂。
“我們——地下的人和地上的人——共同捅了個天大的簍子,但當時已經沒時間追究責任問題。在迅速判斷了地宮內的情況之后,皇帝決定疏散整個城市,把所有未受污染的人都撤出去,在城市外圍制造出無人區,而我們則在這期間啟動地底的湮滅方案,把神之眼徹底毀掉。”
高文輕輕點了點頭:“疏散平民,制造心智隔離帶以防止心靈污染蔓延,摧毀污染中心…思路是正確的,然后呢?”
梅高爾三世沉默了片刻,語氣中帶著一絲嘆息:“在騎士團和貴族兵的驅使下,疏散很快完成了,我和幾位大主教則在返回地宮之后堵死了內層的所有通道,阻擋那些已經進入地宮的瘋狂騎士和挖掘者,這成功拖延了一些時間,在約定的時刻,能量終于夠了,我們成功引發了約束裝置的能量震蕩,神之眼在強大的沖擊中灰飛煙滅——我們開始歡呼,直到大地之怒和湮滅之創接二連三地砸在我們的穹頂上。”
琥珀眨眨眼,一攤手:“…跟我想的一樣。”
“我們當時卻沒有想到,”梅高爾三世用一種自嘲的語氣說道,“我們是一群…研究者,或許是極端的研究者,我們是黑暗教派,是墮落的神官,偏執,冷酷,選了一條可怕的道路,但刨除掉這一切,我們的身份仍然是一群研究者——這也包括我本人。
“研究者的腦袋,是不擅長揣測落在自己頭頂上的大地之怒和湮滅之創的。”
“兩百年前的提豐皇帝做了個冷酷的決定,但你想聽聽我的看法么?”高文慢慢說道,目光落在那團星光聚合體上。
“…情理之中,是嗎?”
“情理之中,”高文輕輕點了點頭,“如果你們當時未能摧毀神之眼,那奧蘭戴爾地區就會是災難爆發的源頭,摧毀整個地區或許無法阻擋‘邪神’的降臨,但至少有可能給其他人的撤離拖延更多時間,如果你們成功摧毀了神之眼,那當時的提豐皇帝也不會留你們繼續活下去——你們是一個黑暗教團,而且在帝都、在皇室的眼皮子底下滋生了數百年,某種程度上,你們甚至有能力引發整個帝國的動蕩,這是任何一個統治者都無法容忍的。
“所以不管結果如何,你們都必須死在奧蘭戴爾。”
“我在之后想明白了這一點,”梅高爾三世輕笑著說道,“我們很多人都想明白了這一點。”
“但你們卻沒辦法找一個帝國復仇——尤其是在遭受重創之后,”高文不緊不慢地說道,“更重要的是,隨著時間推移,那些補充進來的新生代教徒越來越多,永眠者教團終會忘記奧蘭戴爾發生的一切,奧古斯都家族也會認為在整個城市都崩塌的情況下不可能有幸存者,以當時的技術條件和遷都之后的混亂局面,他們應該沒有能力去詳細檢查地底深處的情況——這個可怕且有可能給皇室留下污點的事件會被掩埋,所有人都會忘記它,即使有人記得,這件事也永遠不會被承認。
“而從另一方面,后來的事實也證明了當初提豐皇帝的判斷其實很準確——僅僅過了兩百年,你們這群不受法律和道德約束的‘研究者’就在原地搞出了第二次‘神災’,這次的神災甚至是你們自己制造出來的神明。
“如果我沒出現,上層敘事者會造成多大的災難?
“我相信,那災難的規模絕對值得提豐皇室派出他們的法師團,把整個奧蘭戴爾地區以及你們所有人都用湮滅之創再砸一遍。”
梅高爾三世的星光之軀收縮起來,語氣中充滿無奈:“…絕頂諷刺,無法辯駁。”
“所以匯總起來就是一個詞——”高文輕輕嘆了口氣,“該。”
梅高爾:“…”
“我們不討論這個話題了,”高文搖搖頭,揭過這一段,“現在有證據證明,你們當初對神之眼的摧毀工作似乎并沒有完全成功——神明的精神污染殘存了下來,奧古斯都家族的詛咒就是證據。”
“我們懷疑神之眼在被摧毀的最后一刻逃了出去,但畢竟遭受重創,它沒有能力回到神明身上,便寄生在了奧古斯都的家族血脈中,”梅高爾三世回答道,“兩百年來,這詛咒一直延續,沒有增強也沒有減弱,我們有一些延長過壽命、經歷過當年事件的大主教甚至認為這是奧古斯都家族‘背叛’之后付出的代價…當然,在‘上層敘事者’事件之后,這部分大主教的心態應該會發生一些變化,畢竟打擊太大了。”
高文現在倒是理解了為什么永眠者的大主教團體會如此堅決地追隨塞西爾——他這個“域外游蕩者”的威懾只是原因之一,剩下的因素顯然和兩百年前奧蘭戴爾的那場災難有關。
除此之外,他此刻最關心的便是奧古斯都家族的詛咒。
“你們認為‘神之眼’在進入奧古斯都家族的血脈之后還有恢復、逃逸的可能么?”他皺起眉,表情嚴肅地沉聲問道。
“可能性很低,”梅高爾三世回答道,“我們一直在關注奧古斯都家族的詛咒,那詛咒顯然已經變成一種純粹的、類似精神污染后遺癥的事物,而且隨著一代代血脈的稀釋、轉化,這份詛咒中‘神明的部分’只能越來越弱。畢竟凡人的靈魂位格要遠遠低于神明,神明之力長期寄生在凡人的靈魂中,注定會不斷衰退下去。當然,衰退的也只是詛咒中的‘神性’,詛咒本身的強度…在這兩百年里看起來并沒有絲毫減弱。”
“是么…”高文摸著下巴,仿佛自言自語般說道,“跟神有關的東西真的會這么簡單消亡么…”